宣化门这一段城墙上,那个年迈的老禁军带着十余个部众大呼酣战,已如血人。
老人的刀法枪术都极为凌厉,指挥着那一队明显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禁军老兵将面前一具先架上来的两架云梯挡得死死的。
他们已经用长枪挑下去了好几个自负勇力想要登城的女真甲士,让更多的渤海和北地汉人只在云梯上趴着呐喊,却不敢上前。
若是平日里,那些仗打老了的金军老兵油子见有如此硬手挡在这里,可能也就此退去。可今天却是南面女真大营的鼓声不绝于耳,西路军本部精锐就在后面压来,让这些金军序列下的外族战兵好似发疯一般,拼了命地将更多的云梯架上城头,厮杀声也越来越烈。
此时金军攻城的云梯已经不再是女真最初攻辽时用的那种简易长梯。俘获了契丹和宋人大量工匠,他们也结合云梯与洞子车的优势,发展出全新的攻城云梯。
几十个金军甲士藏在木板遮护的洞子车内,举着盾牌,就算是神臂弓也无可奈何。而洞子车背后架着两截长梯,通过精巧的机括搭在汴京城四丈余高的城墙之上,就形成一个天然的缓坡。城头守军一时也无法将其掀翻,唯一办法是以敢死队下城,用引火之物将其焚毁。
可如今整段南墙上,宋人守军已经被全面压制,哪里还有精锐悍卒下城去做敢死队?
更多的金兵压到护城河边,但攻击通路暂时就那么两条,他们也没有急着登城仰攻,就在护城河畔远远地射杀瓮城中那些缺乏防御的“神兵”们取乐,时不时地还有神射手张着两石强弓瞄准城头的宋军军官射杀。
如今这宣化门城头,只有先期进攻的两个猛安受到了损失,他们本身便是鱼龙混杂,并非主力。此时被宗翰强令着蚁附攻城,就是让他们以人命给这位西路军主帅的本部精锐打开一条通路,消耗汴京守军!
而那些城下游荡的轻骑自然也收到了将令,他们仗着城墙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神臂弓手,干脆就在这护城河边卖弄胆量,一次又一次地杀入瓮城之中清理早先出城的那支宋人残军。
……
张叔夜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赵璎珞那道沐血的剑光。
那时,他刚刚将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孙傅孙尚送下城去。
原本想的是趁着那些金兵的攻势还未全面展开,将顺德帝姬这位天家贵胄、烫手山芋无论如何也好言劝下城去——毕竟在这位沙场宿将的认识里,一位帝姬,就算凭着一时血勇能杀一个江湖骗子,可又怎么与那些凶悍的金兵以命相搏?
可当他看见那一剑的凛然时,却忍不住犹豫了起来。
赵璎珞那剑固然是一柄云纹钢打造的神兵,可这一刺的精准与刁钻,即便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亲卫也未必做得到——这个爱舞刀弄枪的顺德帝姬,怕是从小便拜了名师,战阵之上是一位真正的硬手。
他想到这一层,不顾那飞蝗流矢,快步走到这边。
哪怕甲胄在身,甚至上面还扎着两枚羽箭,这位如今汴京的方面重将还是直接单膝下跪行礼,恭谨垂首:“老臣谢顺德帝姬救小儿一条性命。”
城墙上短暂地安静下来,张伯奋不知所措,赵璎珞盯着尸身,只有张叔夜脑子里一时间转瞬间转过无数的念头——这位浴血勤王的老将先是觉得热血仿佛沸腾,自己此番终于遇见一位英武的皇亲贵胄可以站出来带着汴京军民抵抗。
可他转瞬间却又反应过来,这位所谓的皇亲终究只是一位帝姬而非亲王。
哪怕她红衣仗剑,以身沐血,在这大宋官家都瑟缩在深宫中的时刻诛杀了郭京那邪佞,几乎挽救了汴京城!可却终归是位女子,无法站出来成为他们这些主战派在皇室中的领袖支柱。
而唯一一位称得上武双全的皇室亲王,此刻怕是还在相州一带招兵买马,不知何时才敢进兵汴京!
“可惜了呀……真是可惜。”他不动声色地暗自叹息——赵氏百年重抑武,当此国难,竟然只有一位女子站出来守护它的尊严。
“张相公……”赵璎珞虽然还有些神魂未定,可面对他却好像缓过来一口气。她看了看手中淌血的云纹钢长剑,娴熟地挽了个剑花,然后甩剑振血。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周遭的禁军甲士都忍不住喝彩起来。
“帝姬有何吩咐?老臣赴汤蹈火……”张叔夜虽然性子桀骜,有些人风骨,可官面上的话还是张嘴就来的,不然也不可能做到如今这样的官位。
“倒不是……”赵璎珞看着他那副恭谨的样子,想想今日自己只身闯门,又在城墙上到底是杀了人,就算恃宠而骄,心底也还是怯了。她还剑入鞘,凑到这位老将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只想问张相公一句,如今这宣化门可守得住?”
张叔夜闻言愣了一下,这样的话少帝与太上几乎每天都会问他,那些大殿之内的紫袍大员们哪一个又没有关心过?可那都是在大殿之上、深宫之中,那些人与其说是关心汴京城防不如说是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这样一位帝姬如今就站在血战之中的宣化门上发问,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他听着那城下蔓延开来的喊杀声,犹豫了一下:“不知……顺德帝姬……十九姐有何见教?”
“我……”赵璎珞被这样一问,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上一世宣化门破不过是在须臾之间,郭京神兵崩溃,金人顺势登城,偶然发现城墙上竟然连守卫的禁军都是寥寥,以至于宫中查探消息的人都没有来得及通报第二波回来,汴京四壁便响起了一片“城破”的哀嚎。
抵抗了整整四十天的大宋帝国国都就这样荒唐地陷落。
而今,她既然先诛杀了那个江湖骗子,禁军也一时间顶住了金人的强攻,那么她也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改变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更进一步,这宣化门如果守住,那么汴京陷落,靖康国难——那段悲惨的历史是否就不会发生?而她这所谓的大宋帝姬是否也不会再沦为金人的女俘与玩物?
“我不知兵的……”她看着那些凶神恶煞、仍在向这高大城墙扑来的女真大军,茫然地摇了摇头。而后,似乎是从杀人的震惊与颤抖中反应了过来,又赶忙扶起了眼前的方面重将,有些不安地补了一句解释:“只是看着金军势大,想从张相公这里讨一句话,好让我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