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长史家的防备,在一夕之间,变得森严起来。这座位于子城的豪邸,众多家丁护院,提着长棍,在高墙内外巡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备严密得连个麻雀都飞不进去。
而白梦仍哼着《代春日行》,一身白衣,恍如戏水鹭鸶,在虹桥花街处游**着。他流连于烟花之中,却对诸多艺妓歌女一视同仁,据说他能在寻常的酒楼里听曲;也会去胡姬的酒肆里观舞;更是诸多王孙贵族羡艳的,名妓小歌仙儿的入幕之宾。
他会举着油纸伞,送那些衣饰华丽的女子回家;也会在午夜时分,在歌姬的小院中抚琴奏曲;更会体贴地买了冰镇的酸梅汤,送给台上唱戏的红角。
他仿佛是所有人的情人,又好像从未属于任何一个人。
那双琥珀般通透诱人的双眸里,永远闪烁着冰冷的光。即便在五月的艳阳下,也无法在他的瞳仁中,看到任何暖意。
端午节很快到了,家家户户挂起驱逐虫蛇的蒿草艾叶,妇女们买了百索棕,细心地剥开粽叶,给自家的孩子喂白玉团儿吃。
这天十分热闹,广陵大半百姓,都去河边观看千舟竞渡,银桨渡波,据说因为今年有高丽使节来贺,观舟之人,又比往年多了一成。
但是我是不能挂蒿草,熏艾叶的,那样的话阿朱一定会发脾气。所以我只在集市上买了烧肉和黄酒,放在了后院,又在竹影飘摇的阴凉之处,备好了广陵郡最紧俏的毡帽、百炼镜等稀罕的玩意儿。
做好了这些,我便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喝着软糯的黄酒,吃起了清甜的粽子。
渐渐夕阳西下,原本只有绿竹掩映的院落,仿佛一转眼,便充斥着欢歌笑语。他们欢快地推杯换盏,弹剑纵歌,在后窗上映出纷乱而癫狂的影子。
我望着这些身怀异能,与我同生共死的手下,沉默地笑了。在漫长得没有边际的时光的荒漠中,因为有他们,我不再寂寞。
这天我喝了很多酒,酒能令人忘记一切,又能令人想起一切,是奇怪的东西。
所幸今天它让我忘记了一切,并赐我一夜好眠。
那天我是在黎明时分,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我披上单衣,好奇地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袍的家丁。
他满脸大汗,汗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我望着他宽阔粗鄙的脸庞,怎么也想不起记忆中有这号人。
“先生,夫人请你过去。”他压低声音,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小心翼翼地说,“抓到歹人了,夫人说你料事如神,请您速去认人。”
凉爽的晨风,像是往我昏胀的脑袋上淋了一桶冷水。我突然想起,他口中的夫人,正是大都督长史家的夫人,我五日前,设计在开元寺见到的那位。
我急忙穿上长衫,带着折扇,跟着这家丁向颜府走去。天边现出一抹红霞,仿佛少女颊边醉人的绯红。
那绯红烧遍天际,将广陵城中徘徊曲折的绿水,都染成一片血色。
望着这血光辉映的城市,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地一跳,升起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天边有乌鸦振翅而过,发出“哇”地一声悲鸣。
当日天光大亮之时,我在大都督长史家的后房中,看到了他们抓到的歹人。那是一个身着白衫的男人,黑发如蜿蜒的蛇,委顿在草屑中,他俊脸上布满伤痕,白衣上绽放着点点红梅。
但此番已非哪位名妓的画作,而是他浓腥的鲜血。他被打得不成人形,躺在肮脏的草席上,俊逸的五官已经面目全非,大概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琥珀色的,冰冷的眼睛。
一只苍蝇嗡嗡飞过,划过他的双眸,那精魂凝聚之地,似乎还含着隐而不现的笑意。
“就是这人,他昨晚与夫人的侍女在园子里私会,刚好被我们擒到。说来好险,他们苟且的地方,离娘子的闺房只隔了一个院子。”一个四十出头的武人,站出来禀报功绩,“还请公子看看,这是不是您所说的凶徒?”
暑热的天气,有蚊虫竟血,在他的周身飞来飞去。我以折扇掩面,凑近白梦。
“你怎么会被他们逮到?况且,你不是从不向良家女子出手?”
他只是惨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不关莺儿的事,我……,只是找她出来问点事。”
“我明白了……”我望着他,让他安心,“我会让他们放你出来的。”
他却又轻轻摇头,“不……,我不能走……”
我疑惑地看着他晶亮的眼睛,像是深陷泥潭。白梦,这个风流的,俊逸的,流连于花丛之中,却片叶不沾的花花公子。
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阳光大盛,照亮了窄小的茅屋;发霉的墙壁;以及躲在潮湿角落的,黑色的爬虫,令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但是却照不进,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的心底。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站起身,回头对那几名武人说。
“正是此人!”
他们因缺乏睡眠而萎顿的神色,瞬间雀跃起来。甚至有人高声欢呼着,要去领赏邀功,更多人的人则抱怨久未成眠,要好好休息一番。
我又看了看白梦,他闭上了眼睛,不挣扎,不躲避,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像一尊睡着了的佛。
我这时才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他。不论是在杏花林中,轻佻地调笑的他;还是在深井中寂寞高歌的他;抑或是流连于花楼酒肆,红袖香风里,不知归途的他。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离开了后院。我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央求夫人放了莺儿,这可怜的侍女被派去浣衣洗菜,算是惩戒;第二件事是,我提出要一一验看长史女儿所有的嫁妆,以防不测。
夫人答应了我,在珠帘后,她的身影端庄温婉,波澜不惊,仿佛一尊漆彩的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