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真酸,岂能入口?”一个身穿淡柳色短袍,歪戴着毡帽的少年“呸”地把口中的酒水吐了出来。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眼弯弯,五官长得一团和气,兼之肤白胜雪,整个人就像是个糯米揉成的团子。
“就你事儿多,有酒喝就不错了。”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扬了扬眉毛,横了他一眼。
青年与打扮考究的少年相比,堪称落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头发永远拢不齐似,斜斜地歪在一边。乱发像是千年槐树上长出的须髯,遮住了他大半边脸,只露出一个秀美雪白的下颌,恍如天心弦月,在蓬蓬乌云中探出脸来。
“谁说俺家的酒难喝?”后厨走出个壮汉,他叫王武,本来是屠夫出身,因为摊上了人命官司,不得不背井离乡,躲在这深山中开了家小店。此地接近大兴,生意虽然寥寥,却也够他糊口。
“不仅兑了水,而且酿酒用的粮食也是隔年的,呸呸呸!这玩意儿连刷锅水都比不上,简直污了小爷的舌头。”少年似乎没看到这魁梧大汉手中的尖刀,仍上蹿下跳地闹腾着。
“雪夫人,坐要有坐像!”青年叫出少年的名字,却更令他恼怒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这个名字!”他索性站在矮桌上,把席子都踢飞了,“我是男的,是男的!”
王武望着眼前的一对儿活宝,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此时已是傍晚,四月底的天色,蒙蒙如落纱。
高大的林木在夜色中伸展着虬枝,小店被树影遮蔽,仿佛一只蜷在窝里的温顺的鸟。
但此时这鸟展开了双翅,伸出尖喙利爪,显出了狰狞的模样。
“给老子把嘴闭上!”王武“当”地一声,把尖刀扔到了少年面前的矮桌上。利刃轻鸣不止,洒出满地细碎寒光。
他凶悍如罗刹,怒目瞪着这两个单薄的客人。虽然他从未用心做过酒菜,但是却不许别人挑剔他。
力量就是一切!在他十几岁时,将坛子大的拳头砸在镇守的脸上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哎呀,要打架了!”青年嚷嚷着,躲到了棚柱后。但是他的脸庞仍然是淡然的白色,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少年却仿佛没看到面前的刀锋似的,仍叠声抱怨着酒难喝。
没了青年的制止,他的怨声越发肆无忌惮,简直像是树梢上聒噪的喜鹊般嚷个不停。句句如刺,钻到了王武的心里。
“你这杂碎,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王武怒意勃然而发,他壮硕的身子灵活无比,冲到少年面前,操起桌上的尖刀就向他白嫩的脖颈刺去。
但是这雷霆万钧的一刀,却劈到了虚空中。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面前只余夜凉似水,清风涤**。
王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人影如苍鹰展翅,飘飘然从天而降,那人抬起一脚,不偏不倚地踢在了他的手腕上。
尖刀脱手而出,不知怎么的,就已经到了少年的手上。身穿黄色短衫的少年,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但那弯弯的眉眼中,却潜藏着蓬勃的煞气。
王武不敢再说话了,因为短刀此时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凝霜冻雪的冷,从脖颈传到脊椎。
“这玩意儿很危险的,没事少玩!”少年笑眯眯地撤回刀,双手用力,把短刀掰成了两截。
但是他并未到此为止,又把断刃掰成了更细小的碎片。练过武的都知道,折断一根长剑很容易,如果把精钢一寸寸折断,则需万钧臂力。
“咔嚓”、“咔嚓”的脆响,在王武耳边回**,犹如死神踢踏的脚步,偏偏这死神还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脸。
他的膝盖变得酸软,几乎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站得住。紧接着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少年把满手细碎的钢片都扔到了地上。
“其实换一块曲,你的酒就能酿得很好喝。”少年一本正经地做了总结,却仍然在说那坛劣酒。
“哎呀,看你,又调皮了!”落魄青年慌慌张张地从棚柱后闪出来,拉起少年的衣袖,向茂林中走去,“你何时才能听我的话呢?”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我叫雪墨,是个男的,男的!”
“好吧,雪墨,我们明早还得赶到大兴呢,希望在那里,能找到好生意!”
两人絮絮叨叨地走着,肩上还背着简单的行囊,与一般的赶路人无异。蟾宫浮上天际,洒下漫天清辉,将婆娑的树影拉得很长很长。
在交错的光影里,仿佛有来自地狱的恶鬼,在黝黑的密林中穿行。而在林中的一个小小茅屋中,传出了一声闷响。那是王武庞大的身躯,重重跌在了地上。他的脸色惨白如帛,山风呜咽而过,令他凭空打了个激灵,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短衫。
这是发生在隋大业二年春天的事。
“老头子,看我戴这顶帽子怎么样?”大兴的西市里,雪墨在对着铜镜试戴一顶宽檐帽,帽子是墨绿色的,将他的脸庞衬得像是块浸在水里的玉,白得玲珑剔透。
“赁完了宅子,哪还有多余的钱给你买帽子?”叫做老头子的青年脸色一冷,抓住雪墨的脖颈,把他拖离帽子铺。
“以前我想要多少帽子,就有多少。”雪墨有些委屈,扁了扁嘴巴。
“哼,以前……”老头子轻哼着,揉了揉凌乱的长发,“我有的更多呢,何必再提!”
“我们需要桩大买卖,幸好我在宫里还有些相熟的朋友,或许能找到令我们扬名立万的生意。”雪墨昂起头,在闹市中叫嚣着,“届时,世人都会记得老头子,以及雪墨!”
“天都快黑了,还不赶快回家做饭!”老头子扬起一掌,拍在了雪墨的脑后,将他头上的毡帽都几乎打飞了。
他看都不看这顽皮的少年一眼,裹紧了肮脏的布袍,迎着尘土飞扬,向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在天边起了一把火,将他消瘦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游离在逢魔之际的孤魂。
而当晚在稻花香里,雪墨却不甘寂寞地蹲在小院的墙头,跟一只通身黝黑的野猫对话。天上明月皎皎,几近圆满,照亮了人世间的离别悲欢。
“什么,你说太仆少卿最近有麻烦?”雪墨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眼神却仍然是冰冷的。
黑猫“喵喵”地叫了两声,摇着尾巴“蹭”地窜下墙头,快得像是夏夜里划过天空的闪电。
但是黄衣少年却比它更快,转瞬便遁入夜风。破败的矮墙上,只有几枝抽出新绿的茅草,在月光中摇摆着,宛如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