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一时舌头没扭过来,说道:“胡建话。”
因还要给吴敏姐弟补送食盒,两人不便久留,匆匆赶回大厨房,火头僧听说从食盒爬出蚂蚁臭虫来,也没觉得奇怪,说道:“那用旧的食盒最易藏污纳垢,你们换个新的送去。”
重新在食盒里装上一盘盘饭菜,沈今竹偷偷用炭条在生火用的废纸上写下“有刺客从福建来”几个字,搓成团,塞进米饭里,依旧是方才投毒不成的小沙弥送饭,沈今竹蹲在院中的柴火垛上,啃着一个素包子,仔细看着半山腰放生台周围的地形,牢牢记在心里,事不宜迟,今晚就要找怀义帮忙回瞻园找姑姑去。
正思忖着呢,柴垛下面有个小沙弥叫道:“喂,这个食盒好大啊,我提不动,你帮忙抬一下好不好?”
沈今竹居高临下看去,是和她同屋、昨天半夜质疑她手腕伤口的小沙弥,沈今竹要急着牢记地形,便不耐烦的说道:“我没空,你找别人帮忙吧。”
小沙弥说道:“他们要么吃饭、要么在休息,都不肯帮我。”
沈今竹气得指着自己的涂着膏药的脸,质问道:“他们都不帮忙,难道我这脸上涂的不是药,写的是‘好人’两个字?我也没空啊!”
小沙弥不依不饶的求道:“你是我的同屋啊,你不帮我谁帮?快下来帮忙抬食盒,送晚了香客要怪罪的,听说是锦衣卫的同知大人,连怀义公公都不敢得罪的人呢。”
沈今竹觉得这个小沙弥天真善良的简直是佛祖转世了,他作为上午“谁能比我惨”的胜出者,两岁被拐,几次转手,被一对无子的夫妇领养后过了一年的好日子,结果养父暴毙,族人为了夺孤儿寡母的家产,将本来已经写在家谱上的他除名,不承认他的身份,将他发卖,养母和长姐被逼回娘家,这要是换成其他人,类似沈今竹这样睚疵必报的小心眼,内心早就黑化成小魔王了,那里还相信这个世界有真善美?凭什么同住一屋就要互相帮忙。可这小沙弥将离奇的经历说的平平淡淡,好像习以为常,搞得沈今竹那个“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故事简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惨了。
这小沙弥凭什么觉得沈今竹一定会帮他呢?很简单,因为昨晚半夜他醒来时,恰好沐浴更衣完毕的沈今竹听到寺庙子夜钟声,到了中元节这日,是母亲的忌日,沈今竹对着母亲坟墓的方向三拜。而小沙弥误以为沈今竹是对月三拜,再联想起从初见他、到听城北大营的人说太子湖小岛烧的精光,坚信沈今竹就是狐狸精变的!这狐狸精为什么会跟着自己?想起养父母和长姐以前讲述关于狐狸精的故事,心想莫非是自己小时候或者前世救了一只狐狸,这狐狸修炼成精要来报恩了?越想越觉得像,便一遇到麻烦就想着沈今竹肯定会帮他的。
小沙弥一再恳求,沈今竹被烦的无法集中精神记地形了,干脆从柴垛里爬下来,无奈的说道:“别聒噪了,赶紧走。”
小沙弥露出一个我早就知道你会帮忙的白痴笑容,拿着一个竹制的扁担穿起大食盒,还特意将重量尽量往自己这边偏着,乐呵呵的和沈今竹一前一后往香客院走去。
锦衣卫三品同知汪福海在南京算是头面上的人物,作为皇帝的眼线,锦衣卫拥有独立办案权,有自己的监狱,有震慑百官的作用,连魏国公都不敢怠慢的,汪福海一家三口当然是单门独院住在鸡鸣寺最宽敞的院落里。
住的好,吃的当然更好,且说汪福海拿着从瞻园讹诈的两万两银票匆匆赶到鸡鸣寺,拿出一万两和怀义平分了,荷包里揣着一万五千两和妻儿团圆,觉得甚是畅快,鸡鸣寺一行收获颇丰啊!此时汪福海的家人已经用罢晚饭了,总不能让夫君吃剩饭剩菜,旺妻便要人重新传一桌饭菜来。
怀义公公亲自交代重点照顾的对象就两个,一个是吴敏姐弟,一个是汪福海一家,大厨房火头僧不敢怠慢了,赶紧收拾了一桌斋菜命小沙弥抬过去。
沈今竹和小沙弥抬着食盒哼哧哼哧累的直喘气,沈今竹纳闷道:“大和尚都收拾了些什么菜肴啊,这菜是金子做的吧,怎么那么重?”
小沙弥也累的挥汗如雨,说道:“不过是些斋菜,但是食盒最下面一层有一坛子梅子酒,这个酒坛又大又重,所以要用两人抬的大食盒装上了。”
沈今竹暗自后悔:若知道有酒,宁可被这小沙弥聒噪死,我才不会帮忙呢。心中带着怨气,沈今竹狠狠说道:“不是说佛门清净之地,杀生饮酒都是忌讳么?怎么大厨房还藏着梅子酒?”
小沙弥说道:“我也这样问大和尚呢,大和尚说现在的鸡鸣寺和红尘没什么区别了,住持只管自己修行,一切都由太监管理,这酒就是怀义公公吩咐藏在地窖里头随时准备招待贵客用的。还说住持从不知道管束寺里的和尚,好些个道德败坏的和尚混进寺里,做那些偷鸡摸狗,牵线搭桥拉皮条的勾当,最无耻就是一个叫做圆性的知客僧,听说——”
“喂!你们两个小和尚走的比乌龟还慢啊!饿着我们家大人,小心你们的光头被打成癞头!”在院门口张望的两个锦衣卫朝着沈今竹他们叫道。
小沙弥立刻闭嘴,赶紧加快了脚步,他走的快,沈今竹当然也就不由自主的跟上,锦衣卫打开院门,要他们径直将食盒抬到庭院里,在石桌上摆饭。
此时夕阳西下,阳光不再霸道,院中蚊子还没起床,山中凉风习习,正适合在户外吃晚饭,丫鬟婆子打开食盒摆饭,沈今竹两个识相的退到墙角站立,拿着扁担准备摆完饭后将食盒拿走。
小沙弥揉着酸痛的肩膀,蓦地一声风声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朝着他锃亮的光头飞过来,“小心!”沈今竹抓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按,扑通,一个琉璃珠带着风中重重落在身后的草丛中!
小沙弥傻眼了,若真被这琉璃珠打中了光头,重则中要害丧命,轻则起个大包,受皮肉之苦。
什么人这么大胆?!沈今竹腾的一下火冒三丈:她从小被人叫做熊孩子,也喜欢用弹弓射琉璃珠子打东西,可是从来不会对准人的要害部位比如头部射的。
一个锦衣童子从葡萄架下跳下来,挥舞着弹弓骂道:“臭和尚,本少爷打你你居然还敢躲?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都站着别动!等本少爷再打一次!”
这是谁家的熊孩子!沈今竹最近连遭打击,正郁闷呢,被这个熊孩子折腾的忍无可忍,正欲挽起袖子豁出去打一场架,一个青年美妇从葡萄花架下走来,温柔的说道:“麟儿,莫要胡闹,两位小师傅是来送饭的,切莫无礼。”
“娘。”那锦衣童子见母亲来了,撒娇往美妇怀里蹭着,委屈说道:“在寺庙里住了三天了,天天都是抄经看和尚,怪闷的,不好玩,我想回家。”
那美妇摸了摸锦衣童子的光头上两个辫子,怜爱的说道:“乖,今晚去了放生会,我们明日一早就回家。”
美妇牵着锦衣童子的手,转身对沈今竹两人说道:“两位小师傅,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啊!”
美妇一声尖叫,引得汪福海手下的锦衣卫蜂拥而至,唰唰亮起腰间的绣春刀,将美妇与锦衣童子团团围在中间,刀尖直指沈今竹二人。
沈今竹大骇,这是怎么了?难道这美妇也是绑匪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锦衣卫是绑匪?监守自盗?怎么没听玉钗和圆慧说过?死了死了,别说是一堆锦衣卫,就是一个锦衣卫,我手无寸铁也对付不了啊。
“不要动手!放下刀剑!”美妇再次尖叫道。这时出来准备吃迟到的晚餐汪福海听到妻子的尖叫,也忙赶过来,一看见沈今竹二人,也是一愣,而后叫道:“收起武器,你们全部退下!”
锦衣卫纷纷退散,汪福海和美妇含着泪走向沈今竹,沈今竹两人不知所以,觉得这对夫妇的目光好渗人,一起连连后退,无奈身后就是黄墙了,退无可退,好在这对夫妇绕过沈今竹,目光定定的看着旁边的小沙弥,那汪夫人颤抖的双手往小沙弥肩膀上探去,刚刚碰到他肩膀的僧衣,就像遭雷劈了一般瑟缩回去,汪夫人双目含泪,祈求的看着丈夫,汪福海的手牢牢按住小沙弥的左肩,突然闭着眼睛,好像赌坊里头摇骰子开大小,揭开骰钟的那一刻似的。
小沙弥左肩的领口被扯开,露出赤【裸【裸的肩膀,左边锁骨上,赫然一个淡蓝色弯月形状的胎记!
“我的麒儿啊!为娘找了你七年,愁断了肠,每日在佛祖面前祈福念经,终于找到你了!”汪夫人一把将小沙弥抱进怀里,汪福海则跪在地上哭拜道:“佛祖显灵啦!长子汪禄麒失踪七年,一朝在寺庙重逢,感谢佛祖!我以为我们汪家杀气太重,佛祖不会理会我们夫妻的祈求,如今我们一家四口团聚,汪某发誓,有生之年,定敬佛拜佛,哪怕散尽家财,也要为鸡鸣寺重塑金身!”
沈今竹惊讶的半天没合拢嘴,同样惊讶的还有刚才拿弹弓射小沙弥的锦衣童子,不对,小沙弥现在应该叫做汪禄麒了,这锦衣童子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叫做汪禄麟。没错,这两个孩子除去衣饰不同,一个皮肤白嫩,一个黑瘦些,其身高轮廓、眉眼相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难怪汪夫人一见汪禄麒,便愣在当场——守门的锦衣卫这几天见惯了穿着僧衣的小光头,没仔细看他们长相,但是母亲是不同的,母亲和孩子天生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就好像还在孕中时,胎儿在肚里玩脐带翻滚时的胎动,这种胎动只有做母亲才能体会到那种激动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