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倒还真是叔父误了你了。”嬴成蟜皮笑肉不笑地道。
嬴扶苏似乎完全没听出来嬴成蟜是反话,满眼憧憬地道:“叔父虽不喜礼,却与我是同道中人,请叔父与我面见父皇,劝说父皇。”
“我和你说了!你吹牛逼不要带上我!”嬴成蟜提起嬴扶苏衣领,恶狠狠地打断道。
“叔父这是何。”
“闭嘴!”
嬴成蟜再次打断嬴扶苏,逼视着嬴扶苏双眼。
“你有理想,你想救世,这没有错。但只靠儒家画的大饼,不能让这天下吃饱,明白吗?”
“周公作周礼,世界昌明,人心乐善,五谷丰登,万物有序……”
不行,大侄子熟读儒家经典,儒家那一套在这个时代逻辑自洽。只靠理论,我决计说服不了完全信任儒家的大侄子,需另想他法。
嬴成蟜思索片刻,决定以毒攻毒,既然你完全信任,那我便完全怀疑,用魔法打败魔法!
“你怎么知道?你亲眼见过?”
嬴扶苏一怔。
他本以为要和嬴成蟜来一场,像他在章台宫和嬴政一般的辩论——引经据典,鞭辟入里,以物佐证。
没想过会撞上嬴成蟜这种抬杠式问法。
叔父如此问,是如父皇一般,质疑上古盛世的真实性?
“不曾,可这是记述于《周史》之上。”
“《周史》是谁写的?你怎么确定他真的写过《周史》?就算他真的写过《周史》,你怎么确定他记述的是真实历史?他不能骗你乎?就算他没有骗你,那他就不会被当权者欺骗乎?会不会他以为的真实历史其实不是真实历史?”
一个接一个的反问,砸的嬴扶苏大脑过载,嬴扶苏呐呐地道:“叔父不信《周史》,也如父皇一般相信《竹纪年》乎?”
“《竹纪年》是谁写的?你怎么确定他真的写过《竹纪年》?就算他真的写过《竹纪年》,你怎么确定他记述的是真实历史?他不能骗你吗?”
“就算他没有骗你,那他就不会被当权者欺骗乎?会不会他以为的真实历史其实不是真实历史?”
嬴成蟜再度发出连珠炮似的反问,嬴扶苏被问懵了。
叔父既不信《周史》,也不信《竹纪年》,那叔父到底信什么?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嬴成蟜冷笑。
嬴扶苏:叔父你什么都不信,这还要我怎么说?
憋了半天,嬴扶苏闷闷地挤出几个字:“叔父这般,扶苏实在无法言说。”
“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和我这种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嬴扶苏心里就是如此想的,但他没有说出口,也没有点头——不能对长者无礼。
“诸子的思考,百家的学说,之所以能够传遍四方深入人心。归根结底,都是建立在众生相信的根基上。若我对一切都报以怀疑,那么不管是孔子还是商君,他们认知于我何加焉?”
嬴扶苏听得还是一头雾水,他能听得懂嬴成蟜说的所有话,但他听不出嬴成蟜背后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叔父否定诸子,是想重立一门学说否?”
“我不止否定诸子,我否定一切。白昼高悬于天的为什么叫‘日’,我偏要叫‘月’!黑夜挂于星空的为什么叫‘月’,我偏要叫‘日’!可乎?汝要说不可!那便告诉我为何不可!这四极八荒,宇宙寰宇,可记有哪条不可被质疑的真理?”
日月颠倒!
若说先前嬴成蟜所言,还在嬴扶苏理解范围内。
当嬴成蟜说出以日为月,以月为日的话,嬴扶苏便彻彻底底地明了了——他叔父癫狂了。
天地日月,伦理纲常,这是这个时代扎植在每个人内心底层的铁律。
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被群臣批判囚禁太后乃不孝之举时,也是默然而认。
日月之名,更甚于孝,不容质疑。
“叔父稍安。”嬴扶苏扶着嬴成蟜坐在软榻上,然后高声呼喝道:“来人!速请太医令!”
“且慢!”
嬴成蟜拉着嬴扶苏的手,意味深长地道:“我质疑史记,质疑诸子,质疑日月,质疑一切,在你眼中是患有狂疾之表现。那你呢?你以孔仲尼为圣人,奉儒家学说为圭臬,对其全盘信任。可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同样是走了极端,你与我,又有何异也?!”
“……我与叔父,又有何异也?”
嬴扶苏喃喃自语,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