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钻牛角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李安华就血气上涌,“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侬个小畜牲喂大,侬把我放在眼里过吗?”
沈沧行嘴唇开了一半,辩解的话还未出口,一块不知名的布料突然扑面而来,好死不死盖住了他的脑门,堵在他的口鼻上。他怔楞原地,隐约觉得这气味有点不对头,本能地嗅嗅,一股酸臭直冲天灵盖。
他扯开李安华估计有半个月没洗的裤子,嫌弃地搭在身后的椅背上,像个一米八七苦口婆心的老妈子:“跟您说了,衣服要经常换洗,那些破衣服以后别穿了,我给你买的那么多新的呢?怎么从没见你穿过?”
李安华主打的就是一个阴阳怪气:“不穿,你买的衣服,穿了怕折寿。”
沈沧行再好的脾气也炸毛,想骂人,却只敢悄默声地:“越老越顽固。”
“你说什么?”李安华掀了被子下床,一蹦三尺高。别管面前这位已经是全东阳都要敬他三分的沈总,在他面前,那就是个鼻涕泡都擤不干净的臭小子,“你个小畜生敢骂我?”
沈沧行预感形势不妙,余光偷瞄门口,连连往后退。果然,李安华操起床头的东西就砸,什么烟灰缸,棉签盒,甚至还有啃了一半没吃完的烧饼。砸完还不解气,追到院门口时,看见靠在墙边的粪瓢,扛起就往他脑袋上抡,幸好他眼疾身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沈沧行节节败退。眼下这画面他十分熟悉,他一个月来这儿四回,有三回李安华会扛着粪瓢抡他,剩下那一回没抡的,要么是喝醉了下不来床,要么是粪瓢扔在菜地里忘了带回来。
算了,老头子现在正在气头上,他多说无益。转身要走,心里隐隐觉得遗漏了哪个环节。等他反应过来回头看,果然,李安华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走出了院门口,随地一甩,比扔垃圾还潇洒。
他就站在那儿静静观赏。等李安华一气呵成完成整套动作,进了屋,他又巴巴地折回去,把撒了一地的东西规整好,整整齐齐地搁在客厅门口,然后才返回车里。
沈沧行在七里岙尝尽世间冷暖,带着一肚子的挫败感回了盛洋。
他本来要直接去办公室的,可想起刚刚粪瓢飞过来的时候似乎蹭到了他的肩膀,他怕万一身上沾了什么不明物体,岂不是要被员工笑话死。于是他直奔四合院,打算先洗澡换身衣服。
刚出卫生间就接到了林澈的电话,说是有重要工作要跟他商讨。他头发吹了半干,对着镜子随便抓出一个发型,连发胶都没喷,就去了办公楼。
林澈一个小时前刚刚把胡岩和江落苏送出盛洋,他这会儿心情很不平静,急需有个人来分享自己的震惊。
他坐在沈沧行对面,用自己不太流利的口齿,把江落苏是如何一眼就准确说出洗碗机水箱的材料产地,又是如何分毫不差地说出每一道工序流程,然后是怎样的运筹帷幄,提出有办法把三次拉伸缩减成两次拉伸。这一系列让他瞠目结舌的技术把控,他桩桩件件地说给了沈沧行听。
沈沧行接触这一行久了,高手见了不少,觉得林澈多少有点大惊小怪:“搞技术如同登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你也不要有压力,等你到了五十来岁,说不定也会有这个水平。”
林澈眼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说道:“她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二十来岁?”沈沧行连茶都不品了,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你看错了吧,有些人长得天生显嫩呢。”
林澈再度否认,挠了挠头,脸颊逐渐泛上红晕,说话间还不忘咬一口嘴唇,连语气都变娇了:“我不可能看错。”
沈沧行觉得这小子脸红得很是诡异,一个技术员而已,水平再高超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含羞带臊的吧?瞧他这表情,扭扭捏捏,活像是个被调戏过的良家妇女。
“阿行哥,你绝对想不到,山石的这位技术主管,是个小姑娘。”林澈总算把憋了一天的诧异情绪表达了出来,果然,沈沧行的表情没让他失望。
“女,女的?”这下换沈沧行结巴了。
林澈点头如捣蒜:“我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可她确实是个女的,”他话说了一半,脸上再度浮现羞涩,低着头偷瞄沈沧行:“而且,而且长得还漂亮。”
沈沧行看他那样儿,合理怀疑这小子是被人家的皮囊俘获了,至于刚刚他所言的高超技术,说不定也是滤镜加持。
他这么想并非毫无道理。他办实业多年,和车间里的技术人员也打过不少交道,那些技术扎实的,基本都是50来岁有过多年生产经验的老油条。这行的工作环境比较艰苦,机器车床免不了藏污纳垢,接触的还都是又大又重的铁疙瘩,他实在想象不出,林澈口中那个长得挺漂亮的二十来岁小姑娘,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的?他猜测,或许她是跟林澈一样,大学学的产品设计,所以理论知识比较丰富,口条也好,刚好可以唬住林澈罢了。
可他是个生意人,谈话向来不会放过重点,“你刚刚说,她有办法把水箱的三次拉伸缩减成两次?”
“看样子难度不大。”林澈如实回答。
沈沧行变脸如翻,一把抢过自己刚为他倒的那杯四明山新茶:“别喝了,这茶挺贵的。”
他能不气吗?林澈带着技术部倒腾了小半年,才折腾出一个三次拉伸,人家来这儿仅看了一眼,就有办法能节约掉他五十多块的成本。这会儿给林澈喝这么好的茶,属实有些浪费了。
山石卫浴。沈沧行在心里偷偷记下了这个厂子,他想,不管林澈有没有夸大其词,为了这可能节约的五十块成本,他都应该抽空去探探。
有物流来装货,仓管大姐请假了,电话就打到了江落苏这儿。
她去车间找负责装卸货的黄麻子,绕一圈没见着人,隔壁一个工人指了指楼梯拐角的吸烟区,说黄麻子正躲在那儿抽烟。
江落苏插着兜,走路昂首挺胸,披肩卷发随着步子在头上扑扇,看起来霸气十足。她像她爹,骨子里带着点骚包特性,好在藏的够深。不过这种骚包气息一看到镜子就会泄露无疑,走了一半,还要对着消防栓上的透明玻璃摆个pse。
刚到楼梯口,江落苏就听到黄麻子在大爆国粹。
“鸡巴鸟人,仗着是老板的姨丈,以为老子怕他。他狂,我看他狂到什么什么时候,给老子逼急了,老子找人弄他鸡儿的。”说完啐一口唾沫,那声音仿佛是从喉管里沁出来的,愤怒可见一斑。
江落苏大概也听出了黄麻子口中的“鸡巴鸟人”是谁,她说不出这么脏的话,但心里有时也常这么想,所以乍一听来,还怪爽的。她探出脑袋问:“老黄,什么事儿啊,气成这样?”
她一女的,长得水灵清秀,此刻又端着一张笑眯眯的脸,黄麻子再大的火气也消散了些:“没的撒子大事。”
江落苏从口袋里摸出包红利群,递一根给黄麻子,和他并排坐在长椅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儿啊?”
其实她不抽烟,但混迹车间多年,想跟这帮糙汉子打好关系,烟这东西就是一个桥梁。有事了发一根,什么都好商量,没事了发一根,以后总有碰到事儿的时候。据说男人的社交大部分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黄麻子嘴里那根还着呢,照样接过她的烟,夹在耳朵上:“他妈的,上午我进车间的时候烟忘记熄了,倒鸡巴霉,让那个姓韦的碰到了,上来就要罚我两百,老子他妈干一天也就两百,艹。”
违规抽烟?这么听来韦立冬也没做错什么,他身为部门主管,有监督和处罚的职权。江落苏虽然烦他,但也不是挑拨离间那类的,“老黄,你也是老员工了,车间里严禁吸烟是胡总定下的规矩,罚你两百算好的了,要是我,我罚你个五八百的,让你长长记性。”
老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要耍官威我认了,但起码做到一视同仁啊。我他妈头一回他就盯着我不放,二组那个本地人,叫啥?顾诚明的,他妈的明目张胆地在车间里抽,我怎么就没见他龟儿子罚过他?怎么着?就凭着人家是本地的,我是外地的,我们外地人活该贱呗?”
江落苏用胳膊肘杵他:“你骂自己就行了,别带上我啊,”她拍拍黄麻子的肩膀站起身:“行了,这事儿我记下了,消消火,装货去吧。”
黄麻子一听江落苏这是要给他做主,铁汉也有柔情,瞬间委屈巴巴地望着她。江落苏看到那张长满麻子的脸露出要对她托付终身的表情,一手拍在额头上,直呼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