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苏接过马扎一屁股坐下去。看见桌上还放着瓜子,也不嫌弃,自顾自嗑了起来,“老洪你杵那干嘛呀,你也坐啊,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咳嗽怎么样了?”
老洪很拘谨地坐在床边,和江落苏面对面,撑在床上的手还不忘把床单捋捋平,“这毛病干不来活儿了,一下力气就喘,我想歇几天,等缓过来了就回老家去治,老家医药费便宜。”
江落苏看着眼前这个忠厚朴实的男人,他比江任杰大不了多少,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不论是作为儿子,作为丈夫,又或是作为父亲,他都恨不得拼上自己全部的力量,她怜悯他,也敬佩他。
“可你们老家的医疗条件肯定比不了这边,”她紧张地追问:“是肺上长东西了?”
老洪摇头:“不是,医生说是肺里进东西了,叫尘肺病,”说着,他在床头吊着的那个白色药袋里翻出张报告单,递给江落苏:“这是检查报告。”
尘肺病?
江落苏心脏砰砰地跳,她其实一早该意识到老洪这个病不简单的。她不得不往那方面想,抛光车间常年漂浮着不锈钢拉丝粉尘,这玩意儿吸进肺里,根本排不出来。入行这些年,也听说过得尘肺病的抛光工,这毛病她了解一些,不好治愈,而且是慢性的毛病。老洪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他要是不能干活了,那一家人不得张着嘴饿死吗?
她把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很真切,确定是尘肺病无疑。劳动法写得很清楚,从事特殊工种所患的尘肺病属职业病,是为工伤,胡岩作为老板,应该要承担他该承担的责任。她猛然反应过来,早上宋启明说老洪来辞职,胡岩还补贴了他3000块钱。她不愿意这么猜测胡岩,可如果她的想法属实,那
“老洪,我听说你去辞职,胡总还补贴了你3000块钱?”她拧着心口等老洪的回答,并不希望听到那个或许已经坐实了的答案。
“对,我请了这么多天假,耽误厂里的生产,怪难为情的,我就想去跟胡总说一声,我这个病做不得活路,恐怕要回老家了,胡总人很好,知道了我的病情,还补了我3000块钱,就是,”他想起什么,又去床头那药袋里摸索:“他让我签了个协议。”
江落苏抢过协议一看,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本人洪大军自愿解除和山石卫浴厂的劳动关系,离职后发生任何情况与山石卫浴厂无关,承诺人是歪歪扭扭笔画错误的三个大字,洪大军。
江落苏对胡岩仅存的幻想瞬间瓦解。这一刻,她心凉得透透的。看啊,她掏心掏肺帮了九年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东西。这九年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山石,一步步助着胡岩往上爬,越爬越高,最终却成了今天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所以,她这是当了九年的帮凶?
失望,愤恨,甚至恶心,江落苏被这种种情绪搅得一头乱麻。她从口袋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探病红包,塞在老洪手里,慌乱地走出了巷口。
胡岩刚吃过晚饭,屁股才刚挨着沙发,邱凤彩就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过来:“岩岩,哈密瓜吃一点,饭后清口。”
“谢谢妈,”胡岩刚叉上一块哈密瓜,还没尝到甜味儿,江落苏的电话就打来了。他扫一眼他妈,急匆匆回房:“妈,我还有工作,等会再吃,”锁上门才敢接听电话。
江落苏什么也没说,只说自己在他们家小区楼下,让他下来一趟。他还奇怪,多少年了,阿苏都没来姚湖公馆的房子找过他,更别说她今天白天还在为除尘工作台的事跟自己怄气了。他隐隐觉得不安,毕竟老洪那事儿他做得确实亏心,但又觉得阿苏不至于对这些细枝末节了解得那么清楚,想来应该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是非工作时间碰面,胡岩琢磨还是得有点仪式感。他专程换了件衬衫,急匆匆进了电梯,邱凤彩跟在后头追问他去干什么,他全程装作没听见。
胡岩大老远就看见江落苏站在小区门口的保安亭,长腿阔步跑过去,倒是没从江落苏脸上看见什么愤怒的表情,他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江落苏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她刚进山石那会儿才1岁,胡岩也不过23。一个大学刚毕业,另一个高中都没念完,刚从徽州农村里走出来。那个小小的厂子包括老板一共也才五个人,那时胡岩没事就和他们一起泡在车间里,最忙的时候,五个人通宵干了两天两夜没合眼。接到第一笔大单的时候,胡岩给每一位员工各发了一桶油和大米,最落魄的时候,她甚至连续八个月没有领过工资。可到了今天,她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觉得好陌生,好像从前的种种都是一场记忆错乱的梦。这九年的青春和热血,她耗在山石,太他妈不值当了。
这一刻,她不再矛盾,反而平静异常:“胡岩,换个地方,咱俩聊会儿吧?”
公馆附近就是姚江,有一座通济古桥,胡岩领着江落苏往桥上走,俩人一路都没说话,气氛安静得怡人,胡岩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更是全然不知。
江落苏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平静:“胡岩,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什么样子?”胡岩继续装糊涂:“你还没消气呀?要不你打我一顿吧?”
江落苏冷笑,仰头审视他:“你让老洪签那张协议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胡岩沉默了半晌,事情既然已经败露了,他再掩藏反而显得虚伪:“我没办法,只能这么做。”
“什么叫没办法?你这是欺骗,是违法,是不择手段!”
“我违什么法了?协议是他心甘情愿签的。”
“心甘情愿?是啊,他当然心甘情愿,因为你拿3000块钱引诱他,而他也根本不懂,尘肺病属于职业病,是工伤,你作为老板,理应按照劳动法来赔偿。”
“尘肺病有很多原因造成,你又怎么断定他那是职业原因?”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江落苏眼神里的憎恶暴露无遗:“我早几年就劝过你,抛光车间必须安装除尘,可你为了省那点钱压根不顾工人的健康,现在出了事儿,你不承担,反而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逃避责任。胡岩,我想问问你,我们这群打工的人在你眼里,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我没这么想,”胡岩极力否认,“阿苏,你理解理解我好吗?这个尘肺病我不能认,我要是认了,山石就完了。今天有一个老洪,明天再来一个老张,后天又是老王,那我多少钱也不够赔的,我认不了。”
江落苏笑:“认不认交给劳动法,不是你说了算。”
“所以呢?你要教唆老洪去告我?”
教唆,好伤人的字眼,“我为什么不?”江落苏毫不退让。
胡岩不是个完全没脾气的男人,江落苏这么争锋相对地挑衅,他作为男人,没法怂。他还算镇定:“好,你去告啊,我等着。”
江落苏转头就走,可又觉得不够解气,回过头来瞪得胡岩心慌,“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让我恶心,”她就是这么个憋不住气的性格,“不管你同不同意,今天是我在山石的最后一天,老,娘,不,干,了。”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桥,九年的友谊都搁在古桥上,权当是喂了狗。
胡岩看着渐行渐远的决绝背影,心里明明后悔刚刚不该跟江落苏硬碰硬,可自尊撺掇他不许服软,他气急败坏道:“江落苏,不干就不干,真当我没了你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