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游平康坊,唤赵雯随驾。 平康坊位于长安东区第三街第五坊,东邻两市之一的东市,北与人雅士聚集地崇仁坊隔道相邻,南邻高官显贵居住的宣阳坊。这样天然的地理优势,平康坊一度成了长安著名的娼寮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 平康坊不乏王公贵族、官宦人家、商贾巨富之流,其人一掷千金,阔绰非常。平康坊内烟花之地云集,夜间灯火通明,内设水上小舟、空中飞鱼,华丽无比,极尽奢华。 可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平康坊却经历了一次浩劫。 皇帝游街遇刺昏迷,赵雯救驾身负重伤,刺客逃匿青楼楚馆。凤后震怒,发凤令命京兆尹协同左右金吾卫封锁平康坊,搜查刺客下落,将其逮捕归案。 平康坊内的烟花之地一夜之间被朝廷封锁,于青楼狎妓的官吏统统被关入大理寺。朝廷一早就明令禁止官员狎妓,这些出现在平康坊青楼的官吏罔顾皇命,无视礼法,罪不容诛。而且今日皇帝遇袭,这些人也逃脱不了干系。 平康坊的青楼楚馆多是官妓,以及私妓。官妓,顾名思义就是朝廷承认且合法存在的娼妓。朝野上下狎妓之风由来已久,官吏上行下效,狎妓风靡,而屡禁不止。 官妓是“奴隶娼妓”的变体,后被朝廷设置了专门的机构进行管理,官妓经历了由“太常”到“教坊”再到“乐营”的管理变迁。其职责主要是侍奉官吏,在各种正式场合负责公关接待,提供歌舞表演,为其助兴取乐,私下里还要无偿为官吏解决生理需求。 朝廷出资供养娼妓,对他们进行训练、培养、管理,这些被精心培养的官妓大多都有很高的化素养,不仅精通音律,还是人追求情调与艺术交流的精神寄托,俗称‘蓝颜知己’,备受人追捧。著名的登科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便是以逛青楼楚馆作为自己人生第二大喜事。 武宗时期,因官员狎妓出现了严重的社会问题,朝廷便从法理上限制士大夫阶层狎妓,但却并没有废止“官妓”制度,而是向商贾开放以此获得高额利润。朝廷所谓的‘禁止官员狎妓’不过流于表面,并没有对官吏有多大处罚。是以流于形式的明令禁止并没有多少人忌惮,久而久之其风头又故态复萌,只是不再像之前那般明目张胆而已。 君染只觉如此行径行令人作呕。 为了迎合人与士绅阶层,被自小精心培养的高级娼妓不仅需要容貌出众,还要精通琴棋,能歌善舞,既会填词作赋,又能写法作画……其高雅的才艺为人墨客提供了精神上的愉悦和慰藉,填补了传统伦理下男女之间所缺乏的精神沟通与艺术化交流。高级娼妓的存在比起满足人雅士基本的生理层面需求,审美情趣与化情愫的作用似乎变得更为重要。 而这一切则是因为高才八斗的人骚客们认为,传统伦理下的良家公子除了传宗接代外一无是处,只能做个贤夫良父,基本上没有多少化艺术修养和情趣,实在是找不到任何可圈可点之处。他们更像是单纯的生育工具,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男子无才便是德”的伦理教育下,大多数的传统的良家公子都是盲,既不懂诗情画意,又不懂诗词歌赋,甚至认为玩弄丝竹、养花弄鸟有伤风化,败坏道德。即便是大户人家接受过教育的公子,也不得有太多学问。 人深受儒家入世精神的影响,向来怀有兼济天下的情怀,为万世开太平的士大夫豪情。“三从四德”的公子难以理解这种情怀,也无法与妻子沟通这种复杂的情感。因此,很多怀才不遇、抱负难以实现的读人,想寻找异性抒发感情,获得同情与认可来安慰抚平她们受伤的心,首选便是青楼内的高级官妓。 这就不得不提到高级娼妓对于人骚客之存在的意义了:传统的夫郎不具备传情达意的能力,但是那些青楼楚馆有较高化素养的娼妓具备这样的能力。人骚客心目中的合适倾诉对象舍他其谁?只有他们才能够理解人们心中这种难以言说的特殊情怀。 除此之外,才女佳人二者化素养相似,高雅的娼妓不仅更容易理解人墨客们的作品,他们还有着共同话题和语言,他们才是真正的天涯知己。数不尽数的大豪都曾经在青楼中找到过自己的梦中情人,并收获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旷世爱恋,更何况她们呢。 追随豪偶像的步伐,又能有什么错呢? 这些高雅的人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唯一的目的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枯燥又压抑的婚姻生活让具有浪漫情怀与艺术情操的人雅士们难以忍受,她们要冲出世俗的束缚,跳出婚姻枷锁,去寻找那份让人渴望的温馨与浪漫的绝美爱情。久而久之,这样的追求变成了人士大夫阶层心照不宣的共识,并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同。 <
> 所以这些有着艺术浪漫气息的人骚客迫于无奈,逼不得已,只能从高雅的娼妓身上寻求精神慰藉,以此来弥补其在传统婚姻中失去的爱情,诉说仕途的坎坷,抒发内心的抱负,还能够在他们身上获得创作的灵感,写下传世佳作,流芳百世……何乐而不为呢? 呸——!典型的又当又立,无耻至极! 官妓是怎么来的?《男则》《男戒》是谁规定的?谁让他们变得‘三从四德’?是谁束缚了良家公子不识诗,不通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谁把他们驯化成生育工具的?! 狎妓之资千万,嫖资从何而来?是谁在为她们潇洒恣意又纸醉金迷的生活买单?是朝廷报销?还是商贾自己合法所得……她们的钱又何处而来? 依着她们的诡辩之言,若是不出闺阁的公子也可以获得和她们同样的社会资源和地位,读识字,同事农商,不见得比这些酸腐人差。 这群人享受着这个时代最优越的地位与资源,踩着底层普通百姓的骨血,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欺压那些流落风尘之人,还以此标榜自己附庸风雅,何其可笑。这群酸腐之人的人‘风骨’,不过如此。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有谁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有谁能真正做到‘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这群人冲突束缚的手段是追求自由,冲破伦理纲常,可她们自以为是标榜的一切都只是迎合自己的私利和权欲,她们只看得见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却看不见那些真正需要自由和解放之人在泥泽中的痛苦与挣扎。 所谓风骨,舍生而取义,纵千万人阻,吾恒往之。所谓人风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食色性也,千古未变,但从克制己欲到以“声色之好”暗自高标,此消彼长之间,变的是人心。铁肩担道义、读以报国,这些传统士大夫的志向去了何处?取而代之的竟是玩物丧志,淫词艳曲与纸醉金迷。酒妓暖身,诗画暖心,原先读人以天下为己任、武死战、死谏的风气呢?人不理政治,国家又由谁来治理? 君染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想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可是却无从下手。 他想,若是凭借他的力量取缔青楼楚馆,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在其位,谋其政,他可以通过自己的身份做点什么。也许他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如今的他有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 君染下令关停平康坊的青楼楚馆,并着五十亲兵驻守大理寺,若是有官员在暗中运作从牢里捞人,他可不介意抓点把柄,使点手段。 皇帝重伤昏迷一月,朝野一片哗然。不少众臣联袂禀报太君,提议恭请顺王乌榕回宫主持大局。萧桓自然不可能同意,便命萧臻和君幽主持朝中大局。 乌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还没有苏醒的痕迹。君染衣不解带伺候左右,身心俱疲。 “乌棠。”君染依偎着乌棠。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两年就过去了。从前有乌棠在,他万事不必操心。他说要做生意,乌棠就在京城选了酒楼聘了厨子。他说要发展自己的势力,乌棠便将先前给他的那两百亲兵调入宫中任他差遣。好像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仿佛什么也不必做,一切都有她操持,可是,现在他不想这样了。 五月中旬,顺王回朝,入主宣政殿,暂代国事。 宣政殿顺王临朝,忽然间一阵紧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千牛卫身着甲胄团团围住宣政殿殿门,君染从千牛卫列阵后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宣政殿武百官分列而站,君染一手持凤印,一手执剑,自殿门缓缓踏步立于龙座。 “凤后这是何意?”两年不见,乌榕看着君染,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君染闻言顿了一顿,将凤令呈于御案上,复又抬眼盯着乌榕:“本君是陛下亲册的凤后,夫妻一体,如今陛下有恙不得专擅国事,自当由本君为陛下分忧。” 乌榕立在殿中,听罢摇了摇头:“后宫不得干政,凤后……这可是越俎代庖!” “顺王奉命守陵,无召不得回京!如今私入宣政殿,擅宣百官早朝,究竟是何居心?莫不是以为宫中无主,想趁机谋权夺位?” 乌榕理了理袍袖,漫不经心道:“凤后此言差矣,百官联袂上,本王这才得知陛下遇刺一事,快马加鞭回京救驾。本王可不似陛下那般……本王回京未带一兵一卒,怎么谈得上是逼宫谋反呢?” “还是请凤后移驾回宫,莫耽误我等商讨军国大事。” “哦?本君竟不知是什么样的军国大事要顺王出面才能商议得了?”君染眯了眯眼,乌榕这些年仿佛成长了许多,
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有勇无谋,如今倒是越发不好对付了。 “后宫不得干政,本君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今日顺王有言,要商讨军国大事,本君不得不替陛下听训一二。” 乌榕脸一沉,也没了心情和君染打太极:“本王无可奉告,请凤后移驾——!” 千牛卫手持长戟长枪齐刷刷地自殿门涌入正殿,立在众臣身后。乌榕恶狠狠地咬着牙盯着君染,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调动宫中禁军。 君染幽幽地开口:“顺王这是何道理?怎么,本君说不得,还听不得不成?” 君染眼珠左右扫了扫殿下众臣:“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置一词。凤后既然能驱使千牛卫,那中央禁军没准也在他操控之中,她们哪敢多说一个不字。 “顺王且看,百官并无异议。” 乌榕攥着拳盯着君染,倏然一笑,“也好,既然如此,凤后便垂帘听政,与我等共商军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