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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话音,一位绿袍老者大步走进院落,老人所到之处,高绍基带来的衙内亲兵和彰武军军卒纷纷后退闪避,不敢有丝毫无状。

正是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挂汴梁御史台监察御史衔的李彬。

高绍基措不及防,急忙自椅子上跳起来躬身行礼:“些许小事,怎么惊动了世叔了?”

同样是品秩卑微的七品官,高绍基可以不将堂堂一县之主秦固放在眼里,却不敢在李彬面前有丝毫无礼之处。

从制度上讲,延州所有的武官员当中,只有李彬是不属于高允权这个节度使管辖范围的官员。晚唐节度使制度紊乱,节镇权力暴涨,很多当年设置节度使之初的制约形同虚设,这才导致了唐末藩镇林立乃至五代十国诸侯割据政权频换的特殊现象。

与节度使制度几乎同时期出现的观察使制度,实际上代表的是中央朝廷对于地方藩镇的一种制约与控制,最初的节度使只有军权而并无行政权和监察权,监察诸州道的权力在观察使手中,因而观察使曾经有一个阶段曾经成为唐代地方行政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在节度使开始侵染行政权力之后,观察使的权力被大大削弱,而代表监察权的观察使最终没落也同时标志着强大地方藩镇的兴起。

事物都有两面,节度使的大权独揽虽然使得观察使编制逐渐从地方官编制当中消失,但却并不能在地方上完全抹除代表官集团行政监察职责的所有印迹。节度观察判官制度便是观察使制度在节度使制度框架之下的一种延伸和延续。各镇节度观察判官一般品秩低微,对节度使的权力并不造成威胁,但其在节度使权力体系之内又相对独立,拥有中央朝廷和节度使共同授予的行政监察权。

一般而言,每一个节度观察判官的任命都要经过中央和地方的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妥协,节度使任命的观察判官若是得不到中央朝廷的认可,则意味着这个观察判官任命是无效的,一般而言,如果一个观察判官得不到中央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加衔,则该判官便是不被中央认可的,其发往朝廷中枢的任何公也将被认为是无效的,这同时也就意味着该藩镇节度使在朝廷心目中已经失去了制约,需要认真考虑削藩的问题了。

同样,中央单方面任命的观察判官若是得不到节度使的认可,也是无法开展工作的,一个不受节度使尊重的观察判官是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行政监察职责的,因此朝廷强行任命观察判官的结果有可能导致该藩镇直接被逼反或者从此不再尊奉朝廷号令,这也同样是很严重的。

因此对于任何一个藩镇而言,妥善的选择自己的观察判官人选都是第一要务,这不仅关系着地方与朝廷之间的关系,也关系着自己藩镇内部权力的分配和妥协。

而李彬高超的外交才华和其与汴京方面官集团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才是他在节度观察判官这个职位上一坐将近二十年的主要原因。没有他,在延州根基并不稳固的高允权就失去了与汴梁方面进行沟通协调的直接通道,没有了他,高允权便不能随时随地掌握汴梁的政治动态和朝廷对待自己的态度,因此李彬的存在对于延州藩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他的存在是汴梁方面判定延州藩镇是一个服从中央命令的地方政权与否的标志。

因此尽管在延州藩镇内部,在延州的官集团内部,李彬的职衔常年只有七品,却被九县官视为旗帜,哪怕是五品的节度判官见了李彬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绝不敢凭借着自己的官职在他面前倨傲无礼。

因此尽管高绍基贵为衙内都指挥使,见了李彬也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行礼。

李彬的官虽小,却是延州自高允权以下的二号人物。

无论实权如何,高绍基在表面上都必须承认李彬的这个地位。因为高允权曾经很明确地告诫过他:“我死之后朝廷是否允许你接替我的职务世镇延州,李质(李彬的字)的态度是个关键,他的一句话在当道诸公那里比为父的十句话还要管用……”

所以此刻,他高绍基可以在七品的秦固面前傲然据坐,却必须在同样七品的李彬面前乖乖站起行礼,脸上还不能带出丝毫的不满之色。

李彬捻着胡须微笑道:“怎么,侍中有免去秦子坚县令的意思?”

高绍基急忙道:“小侄和子坚兄说笑呢,子坚乃是家父一手调教出来的治材,怎么会轻易罢黜?再说了,便是罢黜,家父又怎么会瞒着世叔?”

李彬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看:“那你带这许多兵到县衙来做甚么?”

高绍基的反应极快,笑道:“我是为了安置告一事来与子坚兄商议的,世叔知道,节度判官署那边已经签发了告示,西城已经开始执行新的流民安置举措,肤施这边却毫无动静,州内九县,肤施是首县,子坚不带头,大家便都观望着。判官署的告不就形同虚设了么?所以西府乔判官便托小侄来东城劝说一下子坚兄不要执拗。小侄这才过来,事情不大,小侄恐怕惊动了世叔不恭敬,这便没有事先通禀,本想办完了事,再去世叔府上问安,谁知道我一进门,子坚兄便误会了,竟然以为我是来夺印的……呵呵……这个误会可是大了去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节度判官署那个告示我看过了,骇人听闻啊……此一出,侍中势将成为千夫所指,不止是朝廷那边说不过去,只怕延州九县之内,率先便要起反。再说节度判官管的是府事不是地方民政,他并不是刺史,设署理事本来便已经越权,发这样的告示更是胡闹,子坚抗命是依制而为。在延州,只要不是侍中的节度告,子坚一律可以置之不理……”

说到此处,他又抬头打量了高绍基一番:“……他们胡闹,你不要跟着一起胡闹……替侍中带好兵,管住军队,别再闹乱子,这才是正经,虽说是乱世,可是这些军队兵变闹得也忒频繁了吧?”

高绍基连连点头:“世叔教训的是,小侄此刻也觉得今日来得孟浪了,这便向子坚兄赔罪了,他日在府中置酒,再为子坚收惊……”

正说话间,却不防一个军官冒冒失失衣衫不整地闯了进来,一面连滚带爬跪倒在高绍基面前一面连声惊叫:“衙内……衙内不好……那……那姓李的……反了……”

一阵恶臭自他身上散发了出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禁集中到他的下襟,高绍基当即掩着鼻子斥骂道:“你这杀才,什么不好了,又有谁反了?”

来者正是被李*要挟着释放了所有流民的陈烨队正。

陈烨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连李彬也在场,顿时脖子一缩,支支吾吾起来:“便是……便是那个一个月前带兵出城驻扎的丙队李某……”

一语甫出,李彬的心中顿时一惊,他脸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听而不闻一般。

高绍基眼睛一亮,他瞥了李彬一眼,口中却对陈烨道:“你且细细说来——”

陈烨哭诉道:“他……他劫走了卑职手中的人犯,还……还险些伤了卑职性命……”

“人犯?”李彬顿时转过了脸来,“衙内署何时开始坐衙理案了?”

见陈烨愣神,李彬冷笑道:“案卷何在?”

陈烨张了张口,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绍基在一旁又气又急,眼见李彬这老匹夫一副护短的嘴脸,他却不能公然撕破面皮,只得讪讪笑了笑:“想必是他们刚刚抓的人,还不曾立案……”

“哦,那便是嫌犯,还不是人犯……”李彬捻着胡须沉吟道,“嫌犯姓名是甚么?何方人士?年方几何?所犯何罪?”

高绍基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心中明白李彬这是纯粹装聋作哑想把水搅浑。此刻他已经知道,自己这次这个安置计划已经万万难以在东城实施,这件事情只能就此作罢。倒不如把这件事抖开了说,但是却可以借机将那个被李彬硬生生楔进军中的钉子借机拔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也是个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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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他踢了陈烨一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吞吞吐吐,照实说来——”

那陈烨见高绍基一副认真模样,当下口说手比,将当时情形一一描述出来。

李彬一面听着,心中暗自觉得解气,却见高绍基脸色越来越不善,显然是已经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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