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山庄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
尤其进来江湖风波渐起,那陆家陈家等数个世家接连被灭,叫许多世家之中人心惶惶,赶来无垢山庄拜访的少年英杰都变少了。
连管家这几日颇觉惆怅,一是少主不知去了何处,庄主显得格外清冷,二是家中来了位举足轻重的客人,叫他莫名惊愕,又满心疑惑,不明白这样的人物,突然跑来无垢山庄,到底会有何事?
毕竟江湖势力,总归只是在江湖,武林中人,也只在这个武林圈子里活动,和朝堂中人,并不挂钩。连管家虽不知前来无垢山庄的这位,在朝堂上到底是何身份,但观对方的护卫,每一位太阳穴都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力不凡,便已经知道,这人绝不简单。
况且,他总觉得,这人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在何处见过……连管家吩咐侍女将茶水端上桌,目光在那背对着众人、正闲适地观赏一副花鸟画的锦衣人身上停顿片刻,便已经觉得对方的近身护卫,冷生生将刀子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连管家心中冷哼,这般小心谨慎,莫非还有何见不得人的,他这样想,口中却不会说出来,脚步也已经走出门外,只是还未等他彻底离开正厅,那守门的侍卫已匆忙赶来,说道门外行来一列车队,全是黑甲军士,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大约其中并非普通人。
侍卫说到此处,就见那背手观画的客人已经转身,目光和缓的看向他,慢慢道:“黑甲军士是我的人,不过马车中,大概会是你们庄主。”
连管家和侍卫皆是一怔,不明白为何庄主会和这名客人的手下一并回庄,莫名有种诡异之感,只是显然并非客人太过自大,而是胸有成竹。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远远地果然有两人向正厅走来,连管家甚至不必特意去看,只听那一路仆从欣喜的问安,便知道是少主回来了,他挥退侍卫,迎上前去,蓦然发现少主身边之人,竟是消失已久的花姑娘,况且两人关系似乎十分亲密,起码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少主何时牵过哪位姑娘的手。
长大了,真是长大啦。
连管家热泪盈眶,那厅中客人却面带笑意,饶有兴味的看着缓步而来的两人,他目光在花天珠身上停顿片刻,才颇为意味的对上连少主的双眼。
“你总算回来了。”那人挑起眉,像是颇为桀骜,却绝并不会令人感到不满,仿佛这人本该身在高位,天生就应有这样的神色。
连少主沉默一下,看他一眼,目光闪过一道异色,这时也淡声道:“这是过府一叙?”
那人朗声大笑,“是我过你府,但总算一见,也是不错。”他身形看似瘦弱,面色也有些苍白,只是笑声却极为犷野。本该是极不相称,却也并不觉得矛盾。
花天珠打量这人,难免产生了一股,和连管家相似的想法,这人实在有些熟悉感,她注意到对方的眉眼,转头看一看连少主,此时才发现,两人生的确实有几分相像。想来这时就算告诉她那信件是伪造的,她也全然不信了,若非有亲缘关系,不会出现这样的巧合。
连少主和对方似乎都隐约注意到面容的相似,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连少主吩咐管家,将身侧小姑娘带去后院休息,那锦衣人才若有所思的与连少主一并坐于厅中,随后问道:“方才那位姑娘,是你何人?”
他问这问题是在突兀,可若联想到两人的关系,竟也并不算冒昧,反而有如家常一般。
“你不知?”连少主所答非问,他仿佛生一般恬静的微微一笑:“你连我两次去过古花山都查得到,甚至命人通知那附近的村长,见到外来之人便向上传递讯息。怎会连江湖上流传已广的消息都不知?”
“我以为那只是传言。”锦衣人淡淡说:“毕竟据我所知,你十分不喜与沈家那桩婚约,若随意找个女子,推掉婚约,并非不可能。可惜我似乎猜错了。”
“这么说,她是你未婚妻?”锦衣人问。
连少主道:“不错。”就算如今还不是,日后也定然会是,连少主无意向外人说的太过清楚,即使这人或许和他血脉相近,只是,也仅仅是有这样一层关系,与陌生人无甚么两样。
“我劝你还是推掉为好。”锦衣人挥挥手,似乎并不在意这样一件小事。
只是这句话虽然霸气,却也管的他款,连少主看他一眼,冷冷道:“敢问阁下是以哪一个身份?”
锦衣人不以为意,笑道:“何必将气氛搞得这样僵持。如今我一身常服,来你家中做客,自然是以亲人的身份。”
“可惜连某父母亡故,二十年来与阁下这位堂弟并无干系,恐怕婚姻大事,不容阁下做主。”连少主淡淡道。
锦衣人神色未动,只是原本依靠在软垫之上,突然直起腰板,似乎觉得这样的谈话十分有意思,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以另一个身份逼迫你呢?”
连少主沉默片刻,缓缓道:“无垢山庄虽在姑苏,却也并非不能转移到西域,皇上,你说呢?况且无垢山庄向来与朝堂无关,去年您已将我利用过一次,如今依然打算插手我私事,我虽不愿离开姑苏,却也不至于和朝廷硬撞,只得退居西域,只是西域各国得了无垢山庄的支持,会发展成什么规模,连某却猜不到的。”
他话音未落,那锦衣人的护卫便已刀出半鞘,露出的刀面冰凉,流着冷寂的光,连少主却看也未看。他很少和人交手,尤其是近些年来,已没有几人能叫他亲自出手。
皇帝的护卫或许武功高强,但那只是在大内。若放在江湖,只怕也只能算在一流高手的层面,和六君子这样的天才无从比较,更遑论是无垢山庄庄主。
锦衣人挥退左右,目光露出奇异的神色:“你果然猜到了,并且你半分不会畏惧我,这样很好……我初见你便知道,你是我堂兄无疑了,你我确有几分相似,后来你这样一说,我便知道,即使长在不同的环境,你与我是一样的人,这或许源于你我骨子里那同样的血脉,这样很好。”
他两说了两个这样很好,随后苍白的面色更为粉白,他从袖中抽出一段丝绸,忍不住掩唇低声咳了几下,却仿佛没有止住,反而更大声的咳了起来,这样许久,他才沉缓下来,眼中布满血丝。
“我先前的确利用过你,不过那时我也已做足准备,此事一结,不会牵连到你,结果确实如我所想。我并未有坑害你之心。眼下我来找你,也非你所想,只为插手你私事,你也看到我如今的身体,若我十分康健,自然万事大吉。但不是,我自小多体弱,如今病痛更是变本加厉,我怕撑不过几年。”
锦衣人咳过之后,也不复先前的霸气,语音中气息也微有不足,“我赵家的江山,最终不能坏在我手中,所谓左思右想,我打算让位于你,当然这是有条件的,靠山王镇守西北,可惜此人是领兵,却仿佛不够忠心,你在位后,必须娶他女儿鸢郡主为妻,靠山王最是宝贝此女,只要你好好待她,西北会永保平安。”
连少主自他说话起,便一直盯视着他,那双眼中十分平静,这时见他终于说完,连少主才淡声道:“何必呢?”
锦衣人:“什么?”
“你许以皇位,仿佛令我十分心动,坐拥千万江山,似乎更比一个江湖要好。可惜连某志不在此,只怕难以肩负重任。”连少主拱拱手,随后笑了笑,“皇上也十分有趣,喜欢鸢郡主,又何必编造一番谎话来骗我,若是我此刻野心勃勃,愿意接过你手中皇位,又娶过你心上之人,我十分想请教你那一刻的心情,只怕该格外精彩。”
锦衣人不动如山的姿态终于瓦解,他脸色忽紫忽白,大约也想到后来的场面,仿佛调色盘一般,又仿佛松了口气,只是他苦笑一声:“可……”
“连某想要的,已得到了,未能得到的,也仍在尽力,我并不希望这位鸢郡主会成为阻力。”连少主起身道。
他初时也在想,皇位实在令人心动,权势绝非江湖势力可比,但他发觉,自己并非太过热衷,或者说,此时他的心中是十分平静的。
按理说,他既有掌控江湖的野心,显然对权势极为热衷,听闻皇位就在面前,心情理应足够火热,然而正相反。这种一种十分难以理解的状态。
就比如这半年来,他彻底将江湖掌控,大半势力收归羽下,却显然已失了几分兴致,甚至宁肯抛下山庄事务,转身带着属下去另一个世界。
或者他原本也是对江湖没有野心的,只是大抵自小被教导着灌输了这样的念头,明白全是是一种如何美好的东西,才拼命去抢夺它。
然而现在他已经足够了。
他不需要更多麻烦。
只因他武功太强,谁也不肯得罪,即便在天子面前,也足以自保。
连少主心中一清,离开前转身笑道:“天子出行理应慎重,尽快回宫为好。无垢山庄在姑苏显然会好一点,而非西域,您说呢?”
他那堂弟又咳了两声,默默望着连少主的背影,心说他皇家倒是出了异类,拱手相让的皇位也不要,随后又一想,他倒也是个异类,莫要说旁人了,锦衣人叹道:“可惜我话已出口,甚至和太傅几人相商,万一有何传言……我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