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后初霁,我就带着当官的给我的荐函,去程家拜访了。程家很大,院子里还有很多院子,遥遥望去,如迷宫般绵延至黑色的深山里。门外挂着两个刺眼的大红灯笼,在这白山黑土中,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一点艳。使这老妪般黯淡的宅子,在刹那间,便平添了几分贵妇的风韵。
守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似乎最近他应付了很多跟我相似的人。他用鼻孔看我,每道皱纹都写着鄙夷。
但是他看了荐函的落款之后,就很惊异地带着我走进了厅里。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缩着头,进内室请程老爷去了。
天边又添了一抹郁郁之色,一场雪又要来了。我喝着仆女端上来的参须茶,心中如雪后的大地般空茫。
我想我会在这里待一辈子,因为这里总是下雪,一场又一场。所有的回忆,梦想以及痛苦,都会被落雪掩埋。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蹒跚的脚步声,程老爷来了。他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脸色如金纸般蜡黄,整个人如一尊庙里供的泥塑金像般缓缓走过来。
富态,却没有生气。
“你就是老头子?”他显然对我有所耳闻。
“是的,听说老爷遇到了麻烦,所以我特意来跑一趟,或许能帮老爷拔了这心尖上的刺。”
“哎,希望如此。”他长叹口气,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手里抱着暖炉,如女人般娇气怕冷,“小女一病不起,药石无医,大夫们都说她活不到春天。要不是被逼到了绝路,我也不会想去找邪门歪道的法子。”
“只有能达到目的,便是好法子。”我望着灰蒙蒙的天色,仿佛没听到他语中的贬斥。
“那就请先生随我来吧。”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态度,抱着暖炉,带我走进了内室。山里的女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于是我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好奇的丫鬟仆妇,她们都诧异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只冲进鱼群中的水蛇。
之后我见到了程小姐,她并不是传说中病得缠绵不起,正相反,她被铁链拴在了**。如疯子般拼命攻击着众人。
她的罗衣破碎了,露出猩红色的夹袄。脸色青白而凌厉,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奔泻着。她确实是个美人,因此为这诡异的气氛,平添了几许**之色。
伺候的仆妇和丫鬟都被她抓得遍体鳞伤,这个美人,像是猫一般锋利地攻击着所有的人。
“你看还有救吗?”程老爷问。
“有。但是最好让大夫给小姐喝下点安神的药,她这么折腾,谁能给她好好看病呢?”我说完走出了程小姐的闺房,站在门外的雨檐下。程老爷急忙指使着仆妇煎药喂药,房间里呼喝厮打声不绝于耳。
终于在天空中飘下盐粒般的细雪时,万籁归于寂静。
“可以了,先生。”一个低眉顺眼的女人走出来通报。
“让所有人都出去,除了程老爷。”我又吩咐了一声,接着女仆们鱼贯而出,她们的脸上带着既惊恐又厌弃的神色,仿佛在争先恐后地逃离一个魔窟。
我弯着腰,撩起新棉絮成的厚厚门帘,走进了这盘踞着鬼怪的房间。程小姐平躺在**,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几件,只露出一张肃静消瘦的脸,越发显得憔悴动人。
程老爷依然像是个泥金的菩萨般坐在女儿的床头,只有那只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透着人性的味道。
我走到程小姐床前,看到了隐藏在暗处的,丝丝缕缕的黑雾。那是低级的魍魉附着人体后留下的痕迹,这种东西经常被人招至家中,但是一般人不过走几天霉运,或者大病一场而已。却不知这程小姐是怎么回事。
不过阿朱说得对,这活计太简单,实在用不着小公子出场。
于是我拉起程小姐的衣袖,放出了蚕奴。一条白色的,通体发亮的虫子从我的衣袖里爬出来,顺着程小姐那绣着紫色藤萝的上好锦衣,钻入了她细嫩的肌肤。
蚕奴是最低等的妖怪,甚至连变成人的本事都没有。但是它们有一种最好的本能,便是不断地吃,尤其是魍魉这种比它们更低级的妖物。
程老爷盯盯地望着,那木讷的双眼始绽出华光。他显然有些担忧,只有紧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睡梦中的程小姐皱着眉,痛苦地哼了几声。但那声音很快就被屋里炭火盆的“噼啪”声吞没,细不可闻。
寂静的房间中,隐约可听见“沙沙”的碎响,仿佛是瑞雪打纱窗,又仿佛是春蚕吞食着桑叶。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程老爷蜡黄而圆润的脸上,已经渗出几滴冷汗。程小姐的呻吟慢慢终止,脸上泛出如春桃般的绯红。
她的呼吸均匀悠长,显是陷入一场好梦。蚕奴爬出来,却比方才大了几倍,足足有一个巴掌大,散发着润泽的光。它蠕动着身体,如乖顺的婴儿般钻入我的衣袖。程老爷终于松开了女儿的手。
“已经结束了吗?”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是的,小姐睡醒之后,就会慢慢恢复,记得给她抓些补药吃。”我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雪,似是自言自语般问,“程老爷,真的会有万事遂心吗?”
他一愣,接着苦笑着答,“这世上哪有遂心之事呢?那只是讨喜的话而已。”
“只要别太贪心,便是遂心。”我仍然看着白雪在空中舞出迷乱的痕迹。
程老爷请我吃了一场丰盛的晚餐,我的报酬要在小姐完全痊愈了之后才能收到。但是我仍讨了几只烧山鸡,因为那是小公子喜欢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