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九年,早春。
“店家,来坛好酒,两斤烧肉。”通身黑衣的少年,走进了驿站附近的酒馆。他无奈地望着铅灰的天色,俊秀冷漠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
他周身都笼罩着清冷之气,令店里的客人都没人愿意坐到他的身边。此时正是落雪初融时,缠绵的春雨,挟着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地自天际飘落,像是在天地间上演着一场盛大磅礴的舞蹈。
很快树丫间,枯草中就浮上一层白霜,整个树林都朦朦胧胧地被轻雾笼罩。
黑衣少年叹了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这是位于长安城外的小酒馆,据说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百年前的前朝。时过境迁,酒馆由山中茅屋,变成了旅人歇脚之处,后来官府在附近设了驿站,店家特酿的梨花白,也渐渐地有了名头。
因为天气恶劣,来往的行人和商贾都比平日稀少。有人顶着雨雪走了,还有人索性投宿到半里外的驿站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肥胖的中年老板起油灯,在那萤火般渺小的灯光中,只见狭小昏暗的酒馆中,只剩下三个客人。
一位是耆年老人,他正用不多的牙齿,啃着几个烧糊的核桃。
另一位是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孩子大概、8岁大,梳着两条小辫,蜷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而最后一个,就是黑衣少年。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泛着蓝光,正幽幽地盯着这两位客人。
“咔吧”老人咬开核桃,吸光了硬壳中的肉。妇人轻轻地哼起儿歌,婉转的歌声,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雨中。
“这孩子可是你的?”老人笑眯眯地问向对面的妇人,“多大啦?”
“是我弟弟,岁了。”妇人抬起头,脸庞绽上透着淡淡的光泽,在阴霾中看来,美好如珠玉。她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身穿淡紫短袄,烟色罗裙,眉眼中似笼着江南烟雨,正是女子最具风韵的年龄。
“不知这雨何时能停啊。”老人叹息着,又咬碎了个核桃,他年纪虽大,黄渍满布的牙齿却像是钢铸般坚硬,核桃在他嘴下如同败絮。
“看这样子,得下一整夜呢。”妇人低下头,鼻梁挺秀,青丝如黛,全身无一处不美。
她的美是并不是小姑娘那种浮光掠影的美,而像是一潭沉静的碧水,朦胧而神秘,耐人寻味。
两个旅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眨眼间天就全黑了,整个世界像是被罩在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里,只有雨打芳枝,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胖掌柜哼哼唧唧地从柜台后走出来,替客人们一一点了油灯。暖黄的灯光骤然充溢了狭小的店铺,像是在山林中起了个巨大的灯笼。
黑衣少年一言不发,又叫了坛酒。
“咔嚓”、“咔嚓”远处苍茫的树林中传来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没人知道这声音到底是如何发出的,大家都竖起耳朵仔细听。
“这怎么像我们镇子里磨刀师傅弄出来的动静?”老人嘀嘀咕咕地说,磨刀的匠人为了揽客,往往会用绳子把铁片穿在一起,一边走一边晃着,刺耳的撞击声,便悠远地传遍整个小镇。
酒馆外灌木晃动,从雨幕中跳出个漆黑高大的影子,把紫衣妇人吓得惊叫连连。
那是一个身穿铠甲的武士,手中拿了柄一人多高的长刀。铠甲鳞片细密,绽放着冰冷的寒光,穿在他身上,像是一只巨大而冰冷的鱼。
他每动一下,甲片就会相互撞击,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噪声。
“啊,这破天气,我本来想一口气翻过山,现在看来是够呛了。”武士寻了个矮桌坐下,把刀随便掷到地上。
他一坐在席上,小屋中立刻回**出“扑通”一声闷响。
但任谁都不会相信他是在赶路,这幅打扮倒像是从战场上溜出来。武士却并不在意,他抬起脸,却跟没仰起头差不多,因为那张脸上虬髯密布,茂密的胡须如春天蓬勃的野草,把五官都淹没了。
他看着酒馆中的三位客人,咧嘴一笑,草丛中就现出口雪白的牙齿。
“这雨不停地下,该不会是惹怒了山神吧!”他也觉得尴尬,没话找话。
“山神是不会发怒的。”一直喝闷酒的少年回答,他五官俊俏,表情冷漠,但一缕额发伏在脸侧,却又令他像个脆弱的孩子。
“是吗?”武士愣了一下,估计没想到竟有人会接他的话。
“是的。”少年喝了一口酒,抬眼望向了漆黑的山林,那里松涛似海,奔涌起伏,“因为山神,是没有心的。”
他低低地说着,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他黑亮的双眸变得迷茫而深邃,像是从汹涌的林海中,看到了被时光掩埋的,无法触摸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