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很快就要来了。年关难过,是自古以来的说法。本来老头子是不信这个的,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了。
他穿着厚厚的纹金靛蓝棉布袍,带着阿朱,坐在水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里,像是一位闲适悠然的富家公子。
客人们的心情都很好,因为老板为了揽客,请了伶人表演《踏摇娘》,那伶人貌丑无比,却画着浓妆,身着女子裙裳,忸怩作态地唱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都要把房顶的瓦片掀飞。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一双剑眉中笼罩着愁云惨雾。今日请他过来的是赵欲为,每当那玉面郎君做东,便没有什么好事。
赵欲为很快就到了,只是几日不见,他一贯慈悲从容的表情,竟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不再高高在上,笑起来也像接了地气,像是庙堂之上的佛,骤然踏入了红尘。
而且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越发浓厚的人情味,今日他竟然携了位女子前来。那女郎穿着深绿色的棉斗篷,头戴面纱。衣饰名贵而低调,并不带婢女,显然出身不高。
雪肤花貌的阿朱,看到这个女人,立刻撇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赵公近来可好?”老头子识趣地没问那女子是谁,只跟这位总与麻烦挂钩的朋友寒暄着。
“托赖,过得还算不错。”赵欲为端坐在窗下,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的身上,使他像是窗檐下结的冰棱般剔透夺目,“今日请老头子先生,是有事要拜托。”
“是啊,赵公没事也不会想起我这个区区的驱魔师啊。”他猛然咳嗽不止,一贯苍白的脸,也因剧烈的干咳染上绯红。
阿朱急忙为他端来温热的梨汤,他有气无力地喝了几口,才止住了咳嗽。
赵欲为却始终微笑地看着他,像是酒楼中的客人,看着台上伶人做作而滑稽的一举一动。
“其实,拜托先生的,是这位鸳鸯姑娘。”赵欲为指着身边的女子,“她说想请先生整治两个人。”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她的身形像是一支婀娜的绿柳般纤细柔软,宽大的斗篷下,似乎还隐藏着令人无法捉摸的东西。
女子掀开面纱的一角,露出清丽而娇嫩的面容,她年纪不大,却气质从容,恍如净水般耐人寻味。
她恭谨地向这位顽疾缠身的俊美公子行礼,用低沉如风吟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据她说自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父亲死前留下几亩薄田,并将她托付给叔父抚养。但叔婶却见财起意,将她卖入官府经营的妓院。她姿色并不出众,只能靠勤练琵琶站住了脚跟。如今薄有积蓄,便想让那恶毒的叔婶吃些苦头。
老头子越听剑眉便拧得越紧,最后他清俊漂亮的脸,简直就像团抹布似的又皱又黑。
他朝赵欲为勾勾手指,于是后者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赵公,你真的觉得这事儿值得我出手?干脆我自己出几贯钱,找两个小无赖,帮你这位红颜知己出口气得了。”
“这些钱我不是出不起,但是她如今扬眉吐气了,连雇打手都要最好的,就像我们饿了很久,都想吃些猪腿牛心什么的。”赵欲为摇头长叹,“还有,她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莫要败坏我的清誉。”
最终说了半晌,鸳鸯仍然坚持己见,留下了只金饼子和一些线索走了。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老头子收了金子,不情愿地回到家。
更寒露重的夜晚,他倚在小方桌前喝酒,看着那张写着地址和形貌特征的草纸,不乐意地砸着嘴。阿朱又来了,黑裘闪亮的毛尖,衬得她的脸庞晶莹似雪。
只是她并不敲门,不知是从何处溜进来的,她大方地抢过老头子的酒杯,朱唇微启,抿了口酒,“我不喜欢那个叫鸳鸯的,所以我不会去。而且北方现在太冷了,那会让我很难过。”
这等小事,他原本想的就是派伶俐的阿朱跑一趟,奈何这名手下聪明得可怕,还没等他张嘴,就直接拒绝了。
“只能派熊男去了,只是那样的话,我的右臂,可能会变得迟钝一些。”他撩起右手的袖子,露出白白的胳膊,虽然皮肤白皙,却筋肉纠结,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力量。
“老头子,你的左手,还藏着谁呢?”阿朱却伸出纤纤细指,按住他另一只手,从手腕捏到肩膀,“我怎么觉得你的力量,并不只这些?”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他眯着眼睛享受,还不断耸着肩,“等会儿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按按吧,熊男走后,它就没这福气了。”
阿朱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但是却仍为他从头到脚做了按摩。只要不让她去北方,裹着厚厚的裘皮,在刀子般凌厉的风霜里奔波的话,让她做甚么都可以。
这晚,主仆尽欢,长夜结束在老头子轻松而愉悦的鼾声里。
次日黎明时分,天才蒙蒙亮,就有一个壮似小山的魁梧身影,从小院中走了出去。他身形高大,却又敏捷迅疾,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直至日上三竿,老头子才换了件暖黄色的棉袍,带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与普通的市民一起,去集市采购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他买了很多熟肉和稀罕的服饰,犒劳自己的属下。有时他会皱着眉回望,仿佛在闹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什么,但是找了一会儿,却又一无所获。
集市里充斥着人和牲畜的叫声,食物的香气和动物身上的臭气,冬天蒙蒙的太阳,都无法给这繁华而肮脏,热闹却混乱的地方带来一点点亮色。
一个卖肉的摊子,为了向客人表示猪肉的新鲜,特意让屠夫现场宰杀。屠夫持着牛耳尖刀,利落地一刀捅进猪心,再残忍地放血,分肉。
围观的人如蝼蚁竟血,一拥而上,很快就将整只猪瓜分殆尽。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从古自今,从未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