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铨,锦衣卫指挥使,皇上心腹,正三品的武官,徐家七子夺嫡时被家族除名世子的儿子,在瞻园埋伏那么多钉子的主人。
魏国公许久才将这么多的身份合为一体。三年前在鸡鸣寺惨案发生时,曹铨告假去了家乡,回来时带来一个男孩。曹铨摆酒,大宴宾客,说这个男孩是他的嫡孙,命叫做曹核。当时也轰动过金陵城,因为谁都知道曹铨年过不惑都没有妻室,更谈不上有儿子了,此时突然窜出一个孙子来,着实让大跌眼镜,不过这是人家家事,谁也不敢质疑,况且这曹核长的虎头虎脑,轮廓和曹铨有些相似,哪怕是生母不详呢,除了公主郡主等贵女的后代是以母系为贵,大明从来都是拼爹的的规矩,孩子的血统是否珍贵,是由父亲的身份决定,和棒子国从母法截然不同。
当年摆酒时,魏国公还接到了请帖,被曹铨奉为上宾,去喝过酒,还给了曹核一个羊脂玉佩作为见面礼,没想到,这曹核居然也是徐家人的血脉。
魏国公心里百感交集,曹铨身处金陵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难怪自己这三年暗中查访都毫无结果,他若一直在暗处不亮出身份,我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对手其实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身份地位只是略逊于他而已。有如此强劲的对手在,魏国公的赢面并不多,原本是打算见到真人后想办法斩草除根的,可如今——朝廷正三品的武官!皇上的心腹!他若对曹铨动手,无疑是谋反大罪了,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曹铨的底细啊!
堂兄弟两个在一个僻静的院落坐下,毫不知情的怀义还以为他们要商量国家大事呢,嬉皮笑脸说道:“两位大人在此议事,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啊,两位大人慢慢聊,到了开宴时再来请两位入席。”
都是金陵锦衣卫赫赫有名的人物,同知汪福海嬉笑怒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不溜丢,和臣能吟几首歪诗,和武将能比起赛来说南北荤段子,整个宴席都不带重复的,这指挥使曹大人却平日不苟言笑,很少与人来往,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此刻怀义打趣,曹铨却笑道:“瞧这新宅子湖水潋滟、峰峦洞壑、亭台水榭,处处生景,你这里要是蓬门,那魏国公的瞻园就是茅舍了。”
看见曹铨居然笑了,还和自己说了这些玩笑话,怀义像是见了鬼似的,这曹大人怎么和平时不一样啊,难道是看在今天使大喜日子的份上,给自己面子?怀义忙笑道:“瞻园是好地方啊,以前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国公爷承袭爵位,先帝爷派我来金陵宣圣旨,咱家有幸在瞻园小住了几日,果然是美不胜收,我至今都还记得呢,我这小宅如何能和瞻园相比,不敢当的。”
曹铨笑道:“瞻园经过数代国公爷的修建改造,历经两百年,你这宅邸才几年?子子孙孙传下去,如雕琢璞玉一般,假以时日,也定有属于自己的风采。”
怀义长长一稽,“借您吉言了,曹大人如此看重这个宅子,不如给它赐个名字吧。”
曹铨居然欣然同意,挥毫泼墨写下“北园”二字,说道:“天下万物都是大巧若拙,这宅子就在金陵城北,鸡鸣山北麓,干脆就叫做北园。”
怀义再次道谢,喜滋滋的捧着曹铨的题名命匠人照着刻匾去了。
魏国公和曹铨相对而坐,魏国公叹道:“今上即位已有十一年了,你十一年前从京城来金陵任锦衣卫指挥使,我在瞻园设宴为你接风,你推脱不来,此后我瞻园各种红白喜事,都是只见送礼,不见你来,我以为你是为了避嫌,没想到——是怕触景生情。”
曹铨摇头笑道:“堂哥,夏虫不语冰,我如今的日子,并不比你差。我是先父出走瞻园后之后得的老来子,长于乡野之间,见惯了海阔天空,如今也是富贵双全,目光从来不拘于一栋宅院,瞻园与我,可有可无。一直放不下的,是我大哥啊!”
曹铨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当年祖父魏国公去世,京城司礼监连宣布世子承袭魏国公爵位的圣旨都送到金陵了,没想到庶出的大哥去京城敲登闻鼓告了御状,世子与爵位失之交臂,被逐出家门,从此举家流落民间,改名换姓。
历史上,曹是魏国的国姓,世子一脉是魏国公的血脉,所以干脆以曹为姓,以此来暗示后人他们的来历。世子被逐出瞻园之前,偷出祠堂的金铁卷藏在凤鸣院的暗格之内,是为了将来卷土重来做筹码,可是当他举家出族,在外流落游历,经商为生,积攒了丰厚的家底,娶了曹铨的母亲为继室,换了一种人生重新生活时,却慢慢平息了争名逐利、夺回爵位的心思了,觉得在名利中沉浮实在太累,还不如做个闲散的富贵闲人自在逍遥,所以渐渐将瞻园的一切都淡忘掉,连藏在凤鸣院的金铁卷都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但曹铨的大哥却和父亲的想法不同,曹铨大哥是那一辈的嫡长子,生于瞻园,长于瞻园,作为未来的魏国公,他打小就接受着家族继承人的教育,到了七岁才被赶出门户,从族里除名,所有的骄傲都毁于一旦,他年纪尚小,不能接受这种巨大的落差,是个自傲且自卑的人,虽然父亲后来改名换姓成为一方巨贾,使得家人重新过上奢侈的生活,可是物质上的丰厚无法满足大哥对地位和权力的追求,大哥一辈子都在培植势力,豢养刺客和棋子,将一部分人安【插【进瞻园和金陵,还此处结交官员,积累人脉。金钗的父亲以前就是世子的童,大哥暗中联系了几个忠心于旧主的人,成为他的顺风耳和千里眼,伺机而动。
而曹铨却不同,他是世子流亡后以曹姓娶的继室之子,生于市井、长于民间,在世子去世之前,曹铨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曹铨长大后去京城考了武举,成为太子侍卫,几次舍命救驾,太子很是信任,后来太子继位,年号庆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曹铨便成为金陵锦衣卫指挥使,成为庆丰帝在南直隶的耳目,连魏国公都要恭敬待之。
曹铨是按照世子的期许,一直在过自己的人生,也不乏精彩。而大哥却一直活在过去,痴迷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爵位,他觉得身为世子一脉,却不能继承爵位,这种痛苦犹如火炼地狱,不得超脱,他年轻时就立下重誓,此生若不能夺回爵位,便永不成亲生子,免得后人也跟着受这种看得到吃不到的罪孽。大哥还暗中走访了当年经历此事的人,得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谓庶出大哥和当年诬告被世子表哥逼【奸的表妹血,只是单有这些“证据”是远远不够的,当年的人几乎都死绝了,大哥就没敢轻举妄动。
十年前,活到八十八的世子终于寿终正寝了,他临死前告诉了幼子曹铨他们曹家的真实来历,曹铨当时已经是金陵锦衣卫指挥使了,他震惊而愤怒,父亲却告诫他,莫要再做他想,当年七子夺嫡,兄弟相残,谁陷害的谁,早就是一笔糊涂账,消失在岁月年华之中,往事不可追,要向前看,如今你身为皇上心腹、锦衣卫指挥使就很好了,不要贪心奢望更多。如今的魏国公一脉是先帝亲封的,哪怕你有充足的证据说上一代魏国公是窃取,要夺回爵位,也并不容易。
当时曹铨看着垂垂老矣、至今都是孤家寡人、一辈子都做着白日梦的大哥,感慨万千,在病榻前答应世子不去想公爵位。世子离世都没告诉大哥金铁卷一事,可是几年前大哥整理世子生前写的笔记读心得时,意外发现父亲在其中提到当年被逐出瞻园时,已经将金铁卷偷出来,藏在了凤鸣院!
原来魏国公祠堂的金铁卷一直都是假的!原来瞻园两代魏国公都犯了欺君之罪!须知每次下旨册封新的魏国公时,宣旨的太监都是要亲眼看一下代表世袭罔替的金铁卷,魏国公拿着假金铁卷欺瞒太监,就是欺君啊!
虽说中没提金铁卷具体藏在凤鸣院什么位置,但是大哥已经狂喜万分了,他忙命瞻园的金钗一家和玉钗等人找机会接近凤鸣院去搜索金铁卷,但是大哥也没想到玉钗居然早就生了二心,她找到了金铁卷,却瞒下来占为己有,和金钗装神弄鬼吓唬沈今竹,却被沈今竹联手峨嵋识破了毒计,金钗一家事发,而与此同时,远在他乡的大哥突然一病不起,失去了对手下的控制,曹铨告假去探病,和鸡鸣寺惨案擦肩而过,等曹铨闻讯赶回金陵时,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这是天命啊,我大哥注定要遗憾一生了。”曹铨叹道:“我很佩服堂兄你的机变,玩的好一手过河拆桥,杀宋校尉,救沈今竹,最后名利双收,得了舍己为人好名声,还将丢失多年的金铁卷找回,回去查瞻园奴仆的底细,将我大哥布置的棋子几乎全部连根拔起,真是力挽狂澜啊,短短几天,就将我大哥一辈子的心血全部摧毁,他几乎一蹶不振。好容易积累三年实力,想做最后一搏。”
“原本打算绑架沈家叔侄,以此为人质,逼迫瞻园的四夫人沈佩兰和七少爷徐柏效仿当年我父亲那样,从祠堂偷出金铁卷交换沈家叔侄,可惜养的基本都是一帮胆大妄为的废物,沈家叔侄一根毫毛都没丢,这群废物却在八府塘将无辜之人杀死,还在秦淮河闹出那么大动静来,受害的生画了小相被你手下捣了老巢,不过大哥也留了后手,他早就交代了这帮废物,若被逮住,就引你来怀义的喜宴,设计彻底除掉你。”
“原来你大哥就是他们说的主人,真是狗急跳墙啊,我很庆幸暗中的对手是你大哥,而不是你。”魏国公淡淡一笑:“他要在这里刺杀我?是往酒壶里投毒吗?还是在我座位下放炸【弹?烟雨楼他们就想炸伤沈家叔侄再绑走,以威慑沈佩兰偷金铁卷救人。只是今天这里高官云集,连守备太监怀忠都在,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必然会殃及池鱼,这些官员谁会善罢甘休?此案一出,查出他是幕后黑手,哪怕那血是真的,哪怕他真能得到金铁卷,他也继承不了魏国公的爵位。”
曹铨笑道:“魏国公果然看的通透,无非是投毒、炸【弹、还有死士刺杀,三样轮番上阵,我大哥未必没有胜算。但他的行动已经被我提前知晓,我保证,你今日定可以安全离开喜宴。”
魏国公眼里飘过一丝惊异,“你软禁了你大哥?你不想我死?”倘若不是如此,那现在和自己说话的应该是他大哥才对。
“我早说过了,瞻园与我,可有可无。你死与不死,我也不在乎。”曹铨顿了顿,说道:“只是如今我是金陵锦衣卫指挥使,为皇上办事。南直隶在秋闱期间若凶案频发,特别是死个了世代罔替的魏国公,我不好向皇上、向朝廷交代。三年前鸡鸣寺盂兰盆会惨案不就是如此吗?你的好女婿娶了继室夫人陈氏,一心除掉你的外孙吴讷,谋夺靖海侯爵位,结果呢,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整个陈氏家族被诛,还殃及金陵数千无辜百姓。”
“前车之鉴,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仍由大哥继续做乱,伤及无辜,闹的鱼死网破。我父亲早就嘱咐过,好好做个曹家人,以前的风光就当前世的梦一场,我曹铨如今的成就也不差了,我还有孩子,无论公、侯、伯,将来也能为他挣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不想把曹家的前途被大哥拖进地狱。”
魏国公问道:“孩子?那个曹核原来不是你孙子,是你亲生儿子?”
曹铨拍手笑道:“国公爷厉害,一听就觉察出不对来,曹核是我亲子,只是他母亲身份特殊,我当年不便相认,横竖我也无其他子,将来也只有他能继承曹家的香火。”
魏国公见曹铨几乎是知无不言,便焕然大悟,暗道:原来这曹铨是有求于我的意思,代表世子余孽这一脉与我握手言和,从此曹家人走曹家人的路,不会再做夺爵这种白日梦!
压抑在胸口三年的石头终于卸下,魏国公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了,说道:“曹大人是想握手言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吗?你大哥给瞻园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烦,多少无辜之人枉死受牵连,难道也要我守口如瓶,一床大被掩了,从此不提此事?”
那意思,是想再讨些便宜了。
曹铨早料道魏国公会有此举,他也是留了后手的,他站起身来,负手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说道:“公爷,你瞧这怀义的北园景致甚好,建在鸡鸣山北麓,假山都很少堆,基本是取了原先鸡鸣山的山势修了这园子——北城这样的宅子有不少呢,你家三女婿、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朱希林的宅邸就隔着一条街对不对?”
糟糕!难道壁若她?!魏国公腾地站起来,右拳往桌面上狠狠一砸,厉声道:“曹铨!你若敢动我女儿,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将你们曹家碎尸万段!”
魏国公只有两个嫡女,徐碧兰和徐碧若,都爱若珍宝,可惜大女儿嫁给了靖海侯世子这个纨绔子,最后郁郁而终,留下吴敏吴讷两个外孙,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魏国公这辈子最大的伤痛。正因大女儿的悲剧,魏国公给徐碧若挑女婿时就转变了观念,朱希林家世单薄,人老实能干,也好控制,两口子住在眼皮子底下,相信徐碧若会过上好日子,就将她许配给了朱希林,朱希林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为了执勤方便,魏国公夫妇便就近在城北英灵坊给小两口置办了新房。听曹铨提到壁若,魏国公不禁想起了大女儿英年早逝的悲剧,一时情绪有些失控了。
曹铨笑道:“公爷休急,你难道忘了,两天前沈家叔侄被刺杀,你女儿女婿也在当场,他们和沈家叔侄一起住在城南的东园呢,如今城北的宅子只有你六个月的外孙子在呢。”
魏国公更着急了,“是滔儿!你们对滔儿做了什么?!”
曹铨说道:“我也有孩子,我不会丧尽天良去伤害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是我大哥绑架了你外孙的奶娘的孩子,逼迫她将你外孙偷出来,否则就杀了她的孩子。你放心,现在奶娘母子已经一家团聚了,你外孙定无碍的——国公爷,我这样帮你,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诚意?我们曹徐两家本是同根,这些年我们同朝为官,也没有过任何龃龉。因为先辈的恩怨纠葛的原因,虽然曹徐两家尚不能化敌为友,但也不至于要结仇。你也为官多年,多一个仇人,尤其是多一个身为皇上心腹锦衣卫指挥使的仇人,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