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楼临南湖。
甫一进楼,即见一方半人高、一丈长的花岗石壁矗立中央,其上镌刻陆羽的茶经,用墨绿色的古隶所写,流水常年浸润整面石壁,古朴又雅致。
驻足细听,能听见空灵古琴声,叮叮咚咚,似潺潺流水,又如置身幽谷,尾韵悠长,仿佛盘绕在房梁之上,绵柔且刚劲。
店主和小二在柜台后称量新茶,听见迎客铃响,抬头见两位老爷。一人头戴皂条软巾,着蓝衫,须发飘忽,另一位微胖,连髯白胡,冠东坡巾,着素衣。店主停下手中活计,迎上前去作揖。
“二位老爷,可有约?”
微胖着素衣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谭直。蓝衫的是都察院司务,温朔川。这二人是好友,更是知己。
温朔川揖道:“夏探花相约。”
店主一听,派小二去通告。又亲自引二人去雅间。
夏云鹤在门口恭迎二人,彼此礼让入室。
进入屋内,竹帘轻摇,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竹桌,四把竹椅。临窗而坐,南湖景色尽收眼底,湖面荡漾小船,艄公立于船头。室内焚松香,空气清新怡人。桌上摆放三碟精致茶点,每一碟均有八块,每块小巧玲珑,一口大小,磊成山形放在碟中。
桌旁有泥炉,一把铜壶置于炉旁,摸上去烫手。
三人揖罢,分宾主尽坐。
夏云鹤挽起袖子,给二人沏茶,道,“这是蒙顶甘露,今年的新茶,茶色碧绿,其形卷曲如龙,口感鲜爽。”
清风徐来,吹动夏云鹤衣袖,端得一派清风霁月,温朔川心中不由感叹,这位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确实无愧飘逸之称。
坐上二人互望一眼,温朔川率先开口,道,“探花郎今日请我二人至此,不知有何事请教?”
夏云鹤坐回竹椅,笑着说道,“坊间最近多了些关于陈海洲的流言,‘枉滥杀人,凶狡贪暴,诬陷良善,冤魂塞路,不去之,不足以慰天下’。”
“陈海洲如何,与我们有何干系?”
说这话的,是花白胡子的谭直,他轻轻哼了一声,抿了一口茶,不禁皱起眉头。
夏云鹤看在眼里,这位监察御史谭大人,听闻脾气不是太好。
她轻吹茶上浮沫,抿了一口,也皱起眉头,今日茶太酽,难怪谭直皱眉。
落在温朔川眼里,夏云鹤不免有些故作深沉之意。他瞥了一眼好友谭直,看向夏云鹤,“夏编撰,陈大人如何,我等位卑职小,不敢随意置喙。”
不敢随意置喙?所以这二位直接在大朝议上死谏,以头创柱?
冷笑几声,夏云鹤道,“二位的劾疏写得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奏报陛下?”
谭直一震,心中生出疑问,夏云鹤怎知他们二人写弹劾疏?又恐其别有所图,遂拍案而起,斥道,“夏云鹤,你胡说什么?!”
被点了大名,她并不生气,轻飘飘掸落衣服上的糕点渣,笑着看向谭直,“谭御史气盛,可知二位这两道弹劾疏上去,会带来什么影响?”
闻言,温朔川眉峰微蹙,目光掠过夏云鹤,手抚长髯,默不作声。
他起身按住谭直肩头,将其按在座位上,笑着对夏云鹤道,“夏编撰说笑了,我们并没有写什么弹劾疏。”
夏云鹤看向二人,玩味地扯起嘴角,“两位不用如此,我知道你们在写弹劾陈海洲的奏疏,可两道奏疏能改变什么?他依旧是网罗罪名,冤杀无辜,反而白白害了二位大人性命。”
她所说的这些,基于前世的记忆。
前世她也写过奏疏,偷偷揣在袖中,准备大朝议时呈奏天子。
事实是,和惠帝不等这二人说完,挥手打断他们,命侍卫将二人叉出去,谭直不服,痛斥天地道义,人心向背,一头撞向大殿中的盘龙柱。温朔川见此,言二人互为知己,不敢独活,随之而去。夏云鹤思前想后几日,翻出冬日炭盆,将自己写的奏折烧掉了。
她道:“陈海洲权势正炽,怎会是两道奏疏就能参倒的。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夏逸之今天请我二人至此,就为让我们不要弹劾陈海洲?”,谭直捋着白胡,哼了一声。
夏云鹤目光澄澈,眼神坚定,“对,此事该徐徐图之。”
“有奸恶如此,为臣者闭口不谈,视若无睹,置陛下于何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监察御史,不平就要鸣,怎能让陈海洲之流大行其道?”
夏云鹤道:“谭御史,不是视若无睹,而是避其锋芒。”
谭直哼笑两声,离了桌子,漫步到窗边,“避其锋芒?从元化三十五年开始,到近年气势愈盛,今敢让无辜者横死街头,还要避其锋芒到几时?夏大人胡子都没长全,畏首畏尾,亏老夫当年瞎眼夸你章气势如虹,原来也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莫名而来的个人攻击令夏云鹤错愕,不由苦笑一声,垂眸慢慢饮茶。
一旁的温朔川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对谭直道,“秉兄,夏编撰也是好意,陈海洲敢在当街杀人,且谁人拿他都没办法,或许是该好好想一想,我们值不值得这么做。”
“哼,”谭直一拂袖,“我谭直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怕那厮。”,他拽了温朔川的衣袖一把,唤温朔川的字,“澄言,我们走。”
他用力把步子踏在地上,每一步仿佛都在向地面发泄不满,大步行至门边,又调转回头,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成剑指,指着夏云鹤道,“夏逸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二十有一,担心自己的大好前途,我谭直年过半百,没什么好怕的。”
温朔川还坐在椅上,谭直呼了一口气,去拽其衣袖,却没拽动。他一愣,看向好友,皱眉不解,“澄言,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