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中秋阖宫宴。 富丽堂皇的麟德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众妃嫔按位份就座,我与卫弘中间隔着五个人,而他宠溺的目光不时探寻而来,总引得身旁窃窃私语,我只微笑面对。 我入宫不久,本就不爱与人打交道,如今正得圣宠,脚伤又将好,索性不去敬酒,免得惹来蜚语。 麟德殿中欢声笑语,然而我心中寂寂。快一个月了,没有棠少的一点消息。 我正默默品着特地为我准备的酸梅汤,沈梦斐和语漓端着酒杯结伴向我行来,落落向我举杯。我没有心思与她们虚与委蛇,但如此场面也不能随心所欲,却也不起身了。 沈梦斐似笑非笑地白了我一眼,又用手肘顶了语漓一下,语漓得意道:“知道妹妹有孕不能饮酒,特让人备了江米酒来,你尝尝罢。”说着招呼一个内侍来呈上一把芍药嵌宝银酒壶,为我倒了一杯。 我扯起嘴角笑着谢过,举杯示意一饮而尽。语漓,也算你费心了,还专门备了银器。 她见我看了那酒壶一眼,笑道:“昭媛用银确实有失身份,只是我怕中途有人换了东西害妹妹,所以特地准备了银制的,还请你不要见怪。” 我自然得体地笑着,“哪里,多谢姐姐一番心意,想得如此周到。” 沈梦斐饮完酒也向我说道:“莲美人可担心路昭媛了呢,前几日还说要将陪嫁的一副银筷送给娘娘,我说哪还用你操心,陛下早就差人想周全了。” 我轻轻一笑,又听得她继续说着,“都说女人的容貌在怀孕时能损八分,可我见着娘娘越发动人了,果然圣宠优渥的人是不一样。” 我仍是笑着回她:“嫔妾进宫晚,但是可以想见,婕妤孕中也依旧是大美人,容貌不减一分一毫,不然陛下怎么一直记挂着沈婕妤。” 沈梦斐恍然一阵失神,“哦,是么,陛下还能记起嫔妾?” 我看着她得意转而失落的神情,还有语漓眼神中的不忿,笑答道:“那是自然,陛下待六宫中人是一碗水端平着的,并不是有些姐妹口中传扬的那般独断专宠。私下里传传就罢了,千万莫让陛下听见,不然后宫不清净还扰了陛下,咱们都担不起罪责。” 沈梦斐听着脸色沉下来,再不顾颜面,长袖一甩悻悻地转身离开了。语漓怯懦懦地匆匆福礼也回了原位。 我好笑地看向沈梦斐,见她一回到位上便开始和身旁的刘美人耳语,间或忿然瞥我几眼。唉,想必是准备好的挑拨之话未能说完,解气不成反倒又惹了一肚子气。 这女人啊,真可笑。 对面的恒王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笑着遥遥向我举杯,我怔了片刻,亦大大方方相迎饮下一杯。 === 此时大殿中的官宦人家也已酒过三巡,热热闹闹地。宗政夫妇虽列在第一席,但是并没什么人去问候,也只是徐乾清、魏邢、公孙承等人敬个酒,相比旁边几个虚位高臣席间的人来人往真是过分清净。 只不到半年未见啊,宗政武的鬓角已泛起白霜,眸中也不再有之前那样的飞扬光彩。这两年,对于他来说着实忧心太多。 思索一番,还是着人给我倒了一杯葡萄酿,盈盈起身向着他们行去。 见我走来,他二人起身,宗政武本来淡然的脸上,泛起忡忡忧郁,倒是杨静妍,得体微笑,看我的目光中尽是得意之色,毫不避讳。 我淡然笑说道:“嫔妾久不见骠骑大将军,特来敬大将军一杯。”说完我瞥了眼杨静妍,她也混不在意,我继续对宗政武说,“朝中多纷扰,还望大将军保重身体,莫叫小辈挂心。” 他已然明白我所说之意,郑重举杯向我示意,“恭喜路昭媛喜得龙嗣,还万望娘娘保全自身。” 我也不知道宗政武如今知晓多少杨静妍的手段,只是他现在的泰然之色,并没有恼我,也还在为我忧心,此情此景,我只觉愧对他往昔舐犊之情。此时还想问棠少如何,却碍于这场面开不了口。 杨静妍在一旁笑道:“昭媛娘娘是好福气的,十月怀胎不易,娘娘与贵妃娘娘可要相互扶持。” 一旁宗政武不屑地轻哼一声,我都看在眼中。也是啊,事到如今,他又怎会不知晓呢,宗政若兰一副全员备战的态势,宗政武为人耿直,不知杨静妍对此劝说了多久。 我扬起嘴角,灼灼目光看向杨静妍,冷声道:“那是,嫔妾的好福气,还要多谢夫人的悉心栽培呢!” 她闻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罢了,和杨静妍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实在不想多有交谈。见他夫妇二人的神情,我猜想,棠少应该是有消息了,心稍稍放下了些。又颔首和宗政武致意后转身了。 <
> 可是落座后我心里仍是闷得慌,便起身对卫弘说道:“陛下,席间酒味甚浓,臣妾有些不适,出去透透气。” 他温存地点点头,又叮嘱了茹芯,我才离席出门。 走到拙古亭才停下,桂花香气满溢。脚腕还有轻微的疼,倒也不碍事。抬头静静地望着那轮明月,和棠少在一起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更有上一次在麟德殿发生的事情。 美好的时间总是过得快,想起还似昨日发生一般,而我已在宫中五个月了。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这个孩子,现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这个孩子,他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尽全力去保全的人了。 如今棠少安危不明,他日宗政氏一旦落难,怎样的血雨腥风,不敢想。 隐隐觉得如芒在背,侧过身望向太液池边,竟看到韩奕对我一点头隐在树影下,遂对茹芯说:“已经有些凉了,你替我回去拿件披风来吧。” 她迟疑地问道:“那娘娘一个人……” 我笑道:“没事的,我在这里等你。” 她听了便立即向惠瑱宫赶去。许是宗政若兰叮嘱过,这些时日冯夕芦、傅炎恩和茹芯都是对我毕恭毕敬,疑心也少得多。 我也不再多想,观望一番四周,快步走到韩奕身边。 他对我略一颔首,小声道:“宗政将军平安。” 泪水忽然就涌了上来。我望着韩奕,说了谢谢。 近一个月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虽然方才看到宗政武夫妇的神情已然猜想到,但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依然是激动不已。 “卧底赤隶,大破余孽,圣上已嘉奖。” 我不停点着头,又低下头拭了眼泪。我不求他能立多少军功,只求他平安。 “我会想办法,”韩奕忽而略靠近我,低声道,“找时机救你出宫。” 我惊喜抬头看他,又微欠身,“多谢!” “不用。”他拿出一支小竹筒,像是信鸽传递的信件,递给我,“他要我转交给你的。” 我看看周围没什么异样,抽出竹筒中的纸张,是棠少写的一首词: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蛟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还记得,去年的中秋,棠少带我策马去了月牙泉。那晚的月色真美啊,沙漠奇景相伴,月圆人圆,真真是羡煞神仙。 而今,一入宫门深似海,虽然荣华富贵尽享,但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如何周旋在卫弘面前,周旋在后宫中,如何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保住宗政一门。 至于佳期近……罢了,人有点念想,总是好的。担惊受怕这么久,这样一个字条,真的是弥足珍贵。 再抬头,韩奕正仰首望着明月,侧脸神情似悲悯,轻若游丝地说:“并不是人人都能共婵娟,但是,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足够了。”又低下头看着我说:“我日日伴在圣上身边,他一举一动我都能掌握。你出逃的事我一直在想办法,只不过还要再等些日子。你服侍陛下,也要谨慎小心。依着圣上的喜好去就好了,不要再发生上次的事情。” 我知道他所言是卫弘要撤换贵妃之事,点头应过,他看向惠瑱宫方向,“你回去亭子里罢,那宫女快回来了。”说完就快步闪进阴影中。 回去的路上,看着大殿中灯火辉煌,心底却寒凉至极,收紧披风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那样的地方,真不想再回去。 “路姐姐!” 我惊讶地顺着这甜美唤声侧头望去,只见宗政若伶欢快地向着我跑来。“若伶?”我也高兴地迎上去。她比在府里时胖些,面色红润,身上也着锦缎裳子,看来言心待她是极好的。 只是,不知她在席上看到宗政武夫妇是何心情?宗政武对我这个毫无血缘的人尚且有舐犊之情,为何对自己养育过的孩子…… “是夫人带我来的!方才见你出去了,我们就来殿门口等你。”她回头看向后方,言心正急急赶来,向我行礼后对若伶嗔道:“入了宫可不能失了礼数,快叫昭媛娘娘!” 若伶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偎在我身旁说:“夫人说进宫能见到娘娘,就带我过来了。这些日子我真的很想念娘娘呢!” “我也想你呢!”望着她天真的笑脸,心里都好似荡漾着春风,真是好久都没见过这样的天真无邪了,心中那一点念想也作罢。 我示意茹芯在一旁等我,然后向言心微微欠身,“多谢你了,帮我将若伶照顾得这么好。”
言心赶紧扶住我,道:“娘娘客气了,我可受不起!若伶乖巧可爱,心思慧敏,什么东西都学得快。我只和外子说她是我娘家的远房表妹,但是待在身边确如我亲妹妹,娘娘只管放心照顾好自身。” 我感激地点点头,目光一转也看到她的腹部凸出,比我的还大些,宽松的衫子也遮挡不住,便喜道:“妹妹也有孕了?” 她双颊染了红晕,含羞道:“娘娘那时来看我时我还不知道,过了大约一个月,大夫来把脉才说已经两个多月了。姐姐可是我的福星呢!” 我也笑道:“是妹妹好福气。” 她拉住我的手,脸色转暗,小声问道:“姐姐可以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么?” 我知道她问入宫的事情,可是我能怎样和她说呢? 正斟酌间,她接着说道:“起初哥哥告诉我时我还不信,所以非要今天来看个究竟,可没想到是真的。”她神色凄哀,“你和……他多美的一对璧人啊,竟也生生让宫墙拆散。而如今你也怀上了皇嗣,虽说圣上宠你,但我总认为还是你们在一起更好!” 我急忙拦住她,“宫里可别说这样的话,当心生是非。” 她不理,继续问道:“姐姐,你可是自愿入宫吗?”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是否自愿,现在都不能回到曾经了。你且记住,我是路昭媛,和他,再无关系。” 她还要说什么,未出口终也合上嘴,叹息一声道:“我入宫方便,娘娘若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差人来府里找我。你快回去吧,出来太久怕圣上疑心你了。” 我便与她二人匆匆告别,若伶不舍地望着我,眼里泪泫泫,我转回头来不再看她们,快步回到大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