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力今年只有十八岁,可他的稳重沉着却远超同龄人,寒星一般的眸子闪烁着摄人的光芒。果然能得卫弘赞赏的人物,着实不俗。还让我颇有讶异的是,他的中原话说得字正腔圆,想来是专门有师傅教习过的。 我亦浅笑着回礼,“本宫是淑妃路氏,偶过璃光楼,见内祥光忽现,便好奇来探看,不成想惊扰了褚力王子。” 他朗笑几声,说道:“翊淑妃客气了,本王知道,贵朝信风水,看来这璃光楼是风水宝地了,此番也叫本王沾些祥瑞之气。” 他说完,吩咐手下引着我们向殿中落座。 这殿中已有些于司达的风俗陈设,我是第一次见大乘佛教的礼器,也是颇有稀罕的。 褚力与我相对而坐,着人上了茶来,说道:“听昭帝常言翊淑妃乃女中豪杰,故而本王一定要以我于司达最好的茶来招待娘娘。” 我笑着应下,尝了那茶水,味道差别确实大,多了些辛香味,茶水中调的牛乳也略有腥气。 “于司达的牛乳都是牦牛乳,是有些腥的,娘娘恐怕喝不惯。”褚力仿佛已经看出我喝不惯,倒叫我有些难为情,我笑道:“本宫见识浅,第一次喝这样的牛乳茶,第一口只为尝,第二口才可品。还让王子见笑了。” “哪里,”他笑着摆手,“娘娘愿意品尝就好。我于司达地处高原,自是比不上大昭物产丰富,本王此番前来,也是希望能与昭帝达成共识,开通边贸互市。今日得见翊淑妃,才知形容中原女子的温婉二字所谓何意。我于司达的女子从小就奔跑在草原上,与牦牛为伴,与野兽为伍,性子豪放粗野,故此番来本王还有个心愿,便是娶一中原的公主,将来做我朝王后,为众女子之表率,更可与大昭共修秦晋之好。” 我笑着点头,“褚力王子心怀高远,所设想之事皆为利两国臣民百姓。只是不知道,王子瞧上我们哪位公主了?” “自然是安泰长公主。”他正视着我,道,“可惜本王是一点不懂中原女子的心思,害怕长公主被本王吓到,反而弄巧成拙。昭帝告诉本王,翊淑妃最是睿智,还望娘娘给提个醒。” 这褚力王子真是出乎我预料,言语中谦逊和善,倒让我之前的忧心忡忡都是白费了。 “王子谬赞了。本宫自是希望两国能顺应天意,联姻共盟。”我笑着,“安泰长公主的性子本宫多少知道点,王子不如先送些当地特有的奇物给公主。” 他听了我的话,略思忖了一番,问道:“娘娘可有好的建议?” 我也不再绕弯子,直接说道:“我们长公主自小爱犬,本宫也听闻于司达的臣民们都爱犬,不如劳烦王子托人从贵朝中送来一只给公主?” 他一听倒乐了,笑说:“不必那么麻烦。我朝中特有一种袖犬,体型极小可藏在袖中,王公贵族们争相养来赏玩,本王来时带了三只,如今养在永安城中。” 我点点头,“袖犬小巧可爱,想来公主会喜欢的。那接下来,可就看王子的了。” === 因着有来客,卫弘招待筵席的次数更多了,宴请褚力时也多叫我随侍身边,好在刚入宫时托病的那段日子里,读了不少宫中奇闻异志的藏,也算和褚力能多聊几句。 没两日,安泰也来到绣岭宫中小住,筵席自然也是邀她参加的。 安泰对袖犬的喜爱超出了我的预料,就是面见圣上也携了一只袖犬逗玩。 卫弘笑看了好一会儿,对我说道:“朕想起,安泰小时候豢养过一只小白狗,可惜那狗冲撞了母后,被乱棍打死了,那时候安泰真是伤心啊,从小到大都没见她那么伤心过。” 听着卫弘说着,与他一同看着安泰在席间逗弄着那只灰白相间的小巧的狗儿,我想了想,笑着问安泰:“长公主的这小奶狗才刚满月吧,叫声这么清脆呢。” 安泰闻言白了我一眼,道:“这叫袖犬,是于司达国的御贡之物,成犬就这么大,整个大昭怕是只有我这三只,淑妃没见过很正常。” 我心下笑了笑,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终于换得安泰得意的笑容。我瞅了一眼褚力,只见他向我微微颔首。 又听卫弘说:“许久没见到安泰笑得这样开心了。”他抚上我的手,耳语道,“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吧?” 我轻笑一下,也贴过去他耳边说:“臣妾不过是稍稍提醒了褚力王子,是王子自己心诚,投其所好。”说罢,正了身子,看见安泰抱着狗儿离席向褚力走去,坐在他身边,说笑得甚是开怀。 卫弘又道:“那么,这样就是事成了?” 我摇摇头,轻声道:“当然没有。接下来,臣妾还要请陛下出面,办一场赛马会。” “哦?”他疑惑看我,“若是这赛马会是给安泰
看的,那我大昭的将士也是威猛勇武,输给褚力可不好看啊。” “不用将士去和他比,”我笑道,“臣妾去和他比。” 他觑着我,停顿了一下,霎时便懂了我的意思,弯起嘴角笑着,“你们女人间的妒忌最是可怕,你这是剑走偏锋啊。只是,你的身子可受得住?” “还好,”我点头,“托陛下的福泽,这几个月恢复得不错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说道:“待朕着人安排好了,叫桂子淮去告知你。”我点头,他继续道,“事成之后,朕会下旨将管理后宫之权交予你。” 我心中微惊,正欲说话,他又道:“你既然不愿做贵妃,那行贵妃之权总可以吧。” 也罢了,我如今已经横下心要在宫闱中相助宗政父子,权力大些总是好的,便谢了恩。 === 从璃光楼中出来,远远就听见观凤楼中传出丝竹之声,想必是卫弘又在设宴,只是好奇不知他都邀了谁,褚力没去,我也没去。我乘了步辇往回走,便叫春玉去打听了。 刚在软榻上坐定,春玉后脚就进了殿中,低声与我说:“听说是宗政将军回京述职了,圣上邀了骠骑大将军夫妇和宗政将军在观凤楼宴饮。” 我胸口一滞。棠少!棠少他回京了! 手上一抖,滚烫的茶水溢出了些落在手背上。春玉紧忙接过杯盏,木喜拿着浸了冰水的帕子给我擦拭。但我并不觉得疼,只木然看着她二人忙碌,心中凄然。 九个月,整整九个月没有见他了,不知他如今可是更加黑了、瘦了?我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立刻奔向观凤楼去见他,但是尚存的一点理智仍能让我保持一点清醒。 我不能见他,见到了,我怕我再也回不了头。 缓了下情绪,见她二人已将这混乱收拾干净,便压着激荡的情绪问道:“都有谁陪宴?” 春玉答道:“襄贵妃在。” “哦。”我默然,那这便是家宴了。家宴自是不必邀我前去的,我与他早已不是一家人了,若是今日卫弘要我去了,我反而更要担惊受怕起来。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可整个下午我依旧是心神不宁,出了寝殿在绣岭宫中闲转,仿佛总期待着,转过某个假山,就遇见了他,路过哪个殿角,就碰见了他。只是春寒料峭,今日又阴着,闲转久了,还是觉得冷。大概心中更冷吧。 回到寝殿中,随手拣了本捧着看,直到烛火都跳动了,木喜过来剪烛心,我才恍然回神,那,还停留在那一页,再看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 又发了会儿呆,春玉从外间进来,欠了身道:“娘娘,襄贵妃来了。” 我几乎是从软榻上跳了起来,疾走出寝室,见到宗政若兰正从门外进来,我默默行了礼将她迎了上座,就将侍从都屏退。 宗政若兰一把握住我的手,小声道:“你可知他回京了?”我垂眸点了点头,她便悄声道:“他想见你。” 我霍然抬眸,正对上她盈盈的目光。我不知她在期待什么,却知自己的期待。可是我的期待,不早就一次次落空了么。此时我必须冷静,一旦见他,说不定就是陷众人于万劫不复。 “不见。”我抽出手,漠然说道。心中却似刀割一般。 她似是吃了一惊,停顿好一会儿,才轻叹了气,又来握我的手,哂笑着:“妹妹这是怎么了,本宫知道,你盼他盼了好久了,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不就能……” “我说了不见!”我甩开她,“贵妃请回吧。宴饮累了,您早些歇息。” 她愣愣看着我,又是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就不见呢,父亲母亲和棠儿今晚都在绣岭宫中留宿……” 我冷冷盯住她,打断道:“娘娘魔怔了不成?我如今已是圣上宠妃,位居从一品,为何要去见他?” 这些话,是对着宗政若兰说的,但何尝,不是劝自己的。 “莫不是你还指望着我给你生孩子?!”我起身,不再看她,冷声唤道,“春玉,送客!” 进到寝室中,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身上再没有一点力气,跌坐在睡榻上,直到听见院门合上的声音,才终于扑在衾被里大哭。 可是,只哭了一会儿,我便起来了。坐到妆台前一看铜镜,果然双眼已有点肿了。不能再哭了,若是明天眼睛肿的厉害,卫弘看到必定会起疑心。 真是可笑啊,如今的我,连哭都不能了。 敲门声响起,春玉端了个碟子进来,搁在了妆台上。碟子中装的是两只煮熟的鸡蛋,春玉拿起一只在妆台上磕碎了,剥了皮,拿起在我眼周滚了起来。 我安静地随她弄着
,也不说话。春玉总是这样周到,不需多余的吩咐,她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 温热的蛋白滚在肌肤上,柔柔的,暖暖的,想必被母亲的手抚着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只消一会儿,眼睛的肿胀酸涩已有些缓解了。 “春玉,”我轻声唤他,“给本宫准备一套骑服。”她应下。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要颜色艳丽的。” “是。”春玉应道,“听闻今日圣上与宗政将军宴饮,都饮得多了些,席间将军不停向圣上敬酒,到最后圣上硬是叫人抬回了飞霜殿。” “知道了。”我漠然应着。 棠少果然是饮多了酒,我就知道他不会那般没有分寸的,今夜留宿在绣岭宫中还敢与我见面。倒是那宗政若兰,贼心不死,事到如今还在打我二人主意。 只是,今夜为何没人赐我一壶浊酒,让我也一醉方休罢了,倒叫我如此清醒着。 清醒的人,最荒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