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那具身体还没有完全成型,时寒黎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物理性质上的。 但是这个身体有一个好处,就是它的大脑部分连接着外面的机器,她可以通过意识波动向外面传递一部分信息,其他人说话她又能听到,就能达成简单的交流,毕竟在灵魂状态下其他人是无法看到她,也无法听到她声音的。 只是因为待在里面的感觉有些微妙,时寒黎还没体会过这么被束缚的感觉,所以她第一次进去没几分钟就又出来了,她原本的想法就是通过这个身体让其他人确认是她回来了,然而她马上感受到了什么,她刚想告诉大家,看到眼前的情况,她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在祈望山上,时寒黎发现他们真的能看见她的灵魂,她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现状,正好她担心如果突然在那具身体里睁开眼睛会不会吓到其他人,以这样的状态率先见面反而多了一重保障。 也许正是因为考虑到这层原因,江无双那边不知道钻了什么空子,让她的灵魂能短暂出现在世人眼中,只不过没几分钟就已经忽闪起来,显然坚持不了多久。 所以时寒黎示意把她带回到那具身体里,但她低估了其他人的反应。 听到她的话,殷九辞只是那么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而其他人也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都直勾勾地看着她。 时寒黎显现出来的时间不多,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差不多了,她无奈之下只能尽可能简短清晰地留下她的话。 “回实验室,我能回来。” 说完之后她的身影就消散在晨光中,虽然其他人无法看见她了,但她能还能看到其他人,她伸手在殷九辞呆滞的眼睛前面挥了挥,确定了这一点。 “姐姐!” 在时寒黎消失的瞬间程扬扑了上来,他从时寒黎的身影穿透过去,扑倒在了雪地里,洁白的雪和他手掌与膝盖上流出来的血混合在一起,他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声音。 看到时寒黎消失,他回头一把抓住殷九辞的领子,怒喝:“什么实验室?实验室在哪里?你快回去啊!醒醒!” 殷九辞呆呆地跪在那里,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人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当一件事已经执念到成为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当它真正达成的时候带来的情绪会冲破大脑能接受的阈值,大脑为了保护宿主,会把信息都排挤出去,让整个人都变空。 殷九辞完全没有反应,其他人不明所以,只有李慕玉目光倏然动容,她没有逼问殷九辞,而是看向宇姚迦。 “去云海大陆,快!” 然而宇姚迦也呆滞在那里,瞳孔震颤,神色似喜似悲,她似乎陷入了一场冗长的梦境里,从未醒来。 江逾大步走上前,他用力把程扬和殷九辞分开,即使在当初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刻,他也没有用过这样近乎是吼叫声音:“小辞!你做到了!快回去啊,这不是幻觉,我们全都看见了,你不是在做梦!” “虽然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但是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阿栖?”白元槐的声音在打哆嗦, 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他一下子就回到了几年之前和时寒黎,和同伴们一起前行的日子,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他是最弱的,万事都有时寒黎在前面扛着。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太扯淡了,这是他的感情和他的大脑在欺骗他,但是他又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所有人会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伤痕累累地来到这里,代表他们从一开始就信了这个扯淡的念头。 他们义无反顾地信了,但真正看到梦想成真,他们又不敢信了。 强悍的精神力从风栖身上扩散,江逾配合他放出让人意识清明的力量,殷九辞忽然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他脸上浮现出来的不是狂喜,也没有了之前的恐惧或者不安,而是随着他的泪水滴落,露出柔和与释然。 仿佛有一股气从他身上抽走了,他向后仰倒在地上,那一丝仅存的升级也从他身上渐渐消失,像一朵以惊人速度衰败下去的花。 距离最近的江逾和程扬惊呆了,墨艾几个大步走过来,蹲下身将手放在殷九辞的额头上,眉头紧皱。 “他……这是在干什么?”程扬嘴唇颤抖,在见到时寒黎归来的种种想象里,绝对不包括这一种。 殷九辞完全没感觉到其他人在做什么,他意识昏朦,眼前开始发黑,但他的心情是这几年最轻松的时候了,他望着天上刺眼的太阳,赫赫地哑笑出声。 每笑一下,他的身体就抽搐一下,那是神经基于痛苦发生的条件反射,但他已经感觉不到那些痛了,他也看不到其他人,他弯起眼睛,笑得甚至有几分幸福。
“你终于……来接我啦。”他对虚空中的人说,“我坚持了很久很久,做到了你让我做的每一件事,我有资格去见你了是么?所以你来接我了,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 他笑着流泪,瞳孔已经涣散,除了释然,他的哭腔里还夹杂着几分委屈。 “我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再看一眼你的脸,现在我终于见到了……” 他声音含糊,又哭又笑,但在场的人都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墨艾飞快地治疗殷九辞的外伤,脸上的冷汗却越来越多,“不行,江哥,他已经放弃求生意志了,大脑不想求生的时候,我起不到作用。” 风栖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也上前来,不得不冒险让殷九辞先陷入沉睡,然后他抬起头,在这几个当世最大的掌权者脸上挨个看过。 “首先明确一点,阿黎的出现不是集体幻觉,现在不可能有人对我们使用精神攻击而不被我察觉。” 他的话一出来,包括李慕玉在内所有人眼底都是一松,在无尽的期望中,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 “所以……那真的是时姐?”白元槐轻声说,“但那是什么?是灵魂么?” 是啊,灵魂。时寒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 在心里应声。 她也正蹲在殷九辞的身边,凝望着他沾满泪痕的脸,双手紧握。 她心中焦急,不是为了拥有一个身体,而是想让这些人的智商快点回来,殷九辞就要死了。 终于,李慕玉如梦初醒:“岁岁!”她声音不自觉有些尖锐,“岁岁就在下面,她能看见灵魂!” 所有人都是一惊,眨眼间程扬兽化已经完毕,眼前风雪卷过,他跃下山崖,硕大蓬松的尾巴扫落一棵枯松。 江逾伸出手去,很轻地触摸眼前的空气,“寒黎,如果真的是你,你还在么?” 知道自己的回答他们听不到,时寒黎只得沉默不语。 墨艾看向其他人:“所以,你们真的在搞什么实验?这实验和时姐姐有关?” 李慕玉,白元槐和江逾都看向宇姚迦,风栖和墨艾就明白了,这件事不只是殷九辞,这位手握权力的领主也参与在其中。 宇姚迦扬起脖颈,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当她再看向其他人,她的神态已然恢复了正常,只是瞳孔深处仍然弥散着恐惧。 在那个结果被肯定之前,没人能真正地放下期待和恐惧,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可以把人的心脏撕裂。 “一年之前,殷九辞来到云海大陆,去了那个祭坛。”她声音沙哑,“他在上面躺了两天两夜,第二天的时候他醒过来要离开,我叫住他,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计划,否则这个行尸走肉不可能离开祈望山。” 时寒黎同样在听着宇姚迦的讲述,这是她错过的二年,她以为自己能够放下而故意不去了解他们的生活。 那时候殷九辞从埃索那里知道了那个禁术,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那个疯狂的计划了吧,在时寒黎离开两年之后他才第一次来到那个祭坛,那时候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一开始不想告诉我,但是我告诉他,无论他想做什么,只要是和寒黎有关的事,我都会是他最强力的盟友。”宇姚迦自嘲地勾了下唇角,“其实我不能确定他要做什么,搬出寒黎只是想牵制住他,毕竟无论他要做什么,我相信他都不会当着祭坛的面去做。” 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对于把已经死去的时寒黎牵扯进来,她对自己感到唾弃,但殷九辞太危险了,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同时也是天赋卓绝的天才,如果任由他去做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会无法安心入睡。 “殷九辞犹豫了,他用那种尖锐审视的眼神看着我,考验我是否够资格做他的同盟。”宇姚迦声音轻下来,“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我,一个疯狂的,代价巨大的,甚至在之前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计划,他要抽干自己的血,用自己的血肉换来一具时寒黎的身体。” 墨艾尖锐地倒抽口气,其他人脸色也不太自然,即使都知道殷九辞是个疯子,但疯到这种程度,还是超出了某种范围。 风栖抬眼看向江逾:“你们也知道这件事?” 江逾涩然点头:“我从埃索大巫那里得知他知道 了血咒,就猜到他一定不会仅限于知道而已,但我没想到他真的能成功,因为他没有瓦尔族大巫的特殊能力。” “应该说,他和姚迦两个人强行创造出了奇迹。” 李慕玉长长地叹了口气,“殷九辞最开始联系的是苏昭,他虽然对殷九辞衷心,但很好套话。那时候我猜到还有其他人在帮助他,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能力帮他的人就是宇姚迦,只是我没想到,你们真的成功了,并且还……引回了寒黎的
灵魂。”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稍微大一点声音就会把不知道是否真正存在的那抹灵魂给惊跑。 白元槐上前几步,惶恐地左右张望:“时姐,你真的在这里吗?如果我们看不见你,你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提示?恐怖故事里那些鬼魂回来不都能随便杀人的么?” “你在说什么?”墨艾说,“就算时姐姐是鬼魂,她也一定不会是杀人的那种恶鬼。” 江逾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殷九辞身上,他的位置是离时寒黎最近的,一抬头就正对着时寒黎的方向,如果不是他目光放空,时寒黎都要以为他看见自己了。 “如果她在的话,她一定就在这个位置。”江逾用肯定的口吻说,“她那么担心小辞,现在他危在旦夕,她一定会在这里守着他,如果她能碰触到人,她一定会抱着他去找人救他,就像她对风栖,对程扬,对我。” 众人神色怔然,随即涌上哀恸。 是啊,如果时寒黎在这里,她一定会最担心伤势最重的那个人,然后穷尽一切办法去救他,因为她是时寒黎,时寒黎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肩膀撑起整个世界的人。 就在众人无言之间,悬崖边风雪扬起,程扬跃了回来,怀里还抱着已经八岁的女孩。 她只有八岁,却已经是个二阶进化者了,距离山顶就差几个锋,程扬用最快的速度把她带上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空旷起来的瞬间,她直勾勾地盯住了一个地方。 正是殷九辞躺着的地方。 郑岁岁整个人发起抖来,她甚至忘了从程扬身上下来,小手紧紧地抓着程扬的衣服,眼睛里迅速凝聚出泪水。 看到她的反应,其他人哪还不明白她看见了什么,一个人的眼圈红了,那种复杂的悲伤甚至盖过了喜悦,他们都看向郑岁岁望着的方向,江逾轻颤着向前伸手。 时寒黎也伸出手,她的指尖和江逾在阳光下交错。 “江哥哥,时姐姐握住你的手了。”郑岁岁哽咽着说,“你无法感觉到她,但她握住你的手了。” 江逾紧抿起唇,但用尽全力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泪水失控地涌出,他不必为此羞愧,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最不可能的愿望成了真,有人放声大哭。 时寒黎试图和郑岁岁说话,但郑岁岁又哭又笑地摇头:“姐姐,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我只是能看见你,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帮你?” 不用时寒黎想办法,李慕玉急促地说:“寒黎,你能听见我们,对不对?” 时寒黎点点头,郑岁岁也用力地点头。 “你刚才说要把你带回那个身体里,你能……通过它回来吗?” 所有人都紧紧地盯住郑岁岁,郑岁岁则盯着时寒黎,哭着随着她点头。 大家都几乎当场跳起来,江逾一把抱起殷九辞,就要离开,然而宇姚迦有些惶恐:“等等!那个身体……那个身体还没有完成,它还泡在营养液里,要靠血和药剂的维持……” 宇姚迦从来都没有这么不自信过,泼天的愧疚和急迫压住了她。时寒黎回来了,她最不敢想象的梦真实地发生了,如果因为那个身体的原因让时寒黎无处可去,她会不会又再次离开? 众人都面露急切,时寒黎走上前,她虚虚托起郑岁岁的一只手,郑岁岁盯着她指尖挪动的轨迹。 “没,事。”郑岁岁念出来,然后大声说,“时姐姐说没事!” 没事?真的没事吗? 郑岁岁也深知这种担忧,她虚虚地去抓时寒黎的手,祈求地说:“时姐姐,你不会再走了是吗?你不会消失了对不对?” 在所有人恐惧忐忑的目光中,时寒黎轻轻点头。 …… 于是,时寒黎就来到了这具为她准备的身体里。 虽然还不能出来,但比起全然无法沟通的灵魂状态,这样反而更方便一些。 在确定了时寒黎真的回来了,只要等这具身体发育完成,她就能真正地活过来,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殷九辞醒不过来,在他前往祈望山之前,实验就遇到了难题,现在他昏迷着,这个难题只靠宇姚迦一个人无法攻克,这就让时寒黎身体的生长陷入了停滞。 风栖,墨艾和云海大陆医术最高明的人都在试图治疗他,但是收效甚微。 再妙手回春的医生,也无法救治心存死志的病人。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时寒黎在屏幕上显示:让我试试。 风栖愣了一下,他马上就想到了时寒黎要做什么,当初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崩塌,是时寒黎不顾危险深入他的世界把他给强行拉了回来。 但时寒黎现在的状态……<
> 时寒黎说:我感到我的能力在逐渐回来,我可以使用自我愈合恢复身体,不用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救殷九辞。 众人惊愕,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时寒黎也有些意外,但她也不算太过震惊。 以江无双的心眼,会好好利用这个愿望,不只是单纯把时寒黎送回来,而为她多做几重保障也不是不可能。 确定了自己的状况之后,时寒黎先安抚下其他人的担心,接着就小心翼翼地进入到殷九辞的精神世界中。 殷九辞已经要死了,贸然进入他的精神很危险,不但有可能加速他的死亡,更有可能会把时寒黎也一起困在里面,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时寒黎选择做最熟悉的赌徒。 和风栖当初的风暴眼不同,殷九辞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芜的白,而在这空白的空间里,漂浮着满满的影像。 战斗的时寒黎,休息的时寒黎,平静的时寒黎,凌厉的时寒黎,眸光柔和的时寒黎…… 全部都是时寒黎,各种各样的时寒黎。 这些是殷九辞的记忆。 他的意识空间里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他活在只有时寒黎的世界里,直到他即将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