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娘胡同的沈宅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朱氏将沈老太太让在首位坐下,虽说沈家两个儿郎沈义然和沈义诺今年春闱都落榜了,看见众人乌压压行了家礼,这幅儿孙满堂的情景也令沈老太太心头大悦。老太太也想的开,毕竟像二儿子这样的天才是少数,沈家现在有两个青年举人已经是万幸了。
众人落桌,今夜是家宴酒席,可以边吃边聊,朱氏站在老太太身边布菜,才夹了几筷子,老太太就要朱氏坐下吃饭,“我晚上吃的少,你不用管我,自己坐下吧。”
朱氏固执的站在老太太身后,拿着公筷说道:“媳妇嫁进沈家有十几年了,今晚是媳妇第四次给您布菜,真是汗颜。媳妇离金陵太远,甚少回去,不能在您跟前尽孝道,心中有愧,就让媳妇给您布菜吧。”
朱氏如此坚持,沈老太太不好再退让了,宴会正酣时,众晚辈都拿着杯子抢着给老太太敬酒,说些吉祥话,逗祖母开心,当然,老太太喝的是泉水。朱氏便乘机去隔间整理仪容,用梳子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沈佩兰跟着去了,对朱氏说道:“二嫂,你以后不要称三弟妹为崔夫人了,听起来怪见外的,三房虽然已经分宗出去,改姓崔了,姓名变了,可是血脉是不会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三悌妇吧。”
沈佩兰至今叫沈三爷为三弟,连老太太也是习惯性的叫“三儿。”乌衣巷的人对三房一家人的称呼都没变,唯有这朱氏认死理,觉得既然三房分宗到了公公崔姓那一支,就应该改变称呼了,否则分宗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
都说小姑难缠,沈佩兰从小是父母兄长们娇惯长大的,后来又嫁入豪门,她心气高、见识广,从来不屑做为难嫂子和弟妹这种事情。只是今晚晚宴上朱氏称呼妯娌何氏为“崔夫人”,让沈佩兰暗自恼火:朱氏是没长耳朵吗?明明所有人对三房一家人的称呼都没变,你干嘛非要把何氏叫“崔夫人”,没看见老太太眉头微蹙,不高兴她这样叫吗?
面对沈佩兰的提点,换成是其他媳妇,早就点头称是,照着做就是了,朱氏却固执己见,说道:“三房已经从沈家分出去了,我叫何氏为崔夫人并无错啊。你放心,我只是改变了称呼,对三房的情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心里依旧把他们当做亲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分宗立派是大事,岂能儿戏?”
沈佩兰知道朱氏规矩多,为人刻板,但是没想到朱氏会如此不通情理,暗想难怪沈今竹和她不和,这种古板的为人处事方式,连我都不想和她多待一刻。沈佩兰见和朱氏讲不通道理,便开始打情理牌,说道:“母亲的情形你也见过了,大夫说很是不好。母亲也是不得已才给三房改了姓,外头那些人叫崔大爷、崔夫人是无所谓,可是她不愿意听到家人改了称呼,就算是为了母亲,二嫂且通融一会,莫让母亲不高兴。”
一个孝字压过来,朱氏勉强点了点头,“好吧,当着母亲的面,我会和何氏继续以妯娌相称的。”沈佩兰说道:“晚宴过后,我和柏儿要会轩园。轩园地方大,院子足够多,等我安顿好了,我会来接母亲还有大房、三房一起过去住着。”
朱氏一惊,忙说道:“万万不可,母亲和大房、三房远道而来,我定会悉心照顾他们的,我们二房的宅子不如二姑太太的轩园豪奢富贵,但是房舍院落已经打扫干净,一应被褥幔帐都是新的,也请了南边的厨子做饭掌勺,请二姑太太放心,我定会尽职尽责照顾他们,不会有一点怠慢。二姑太太,我那里做的不好,还请你指出来,我会改好的。”
我就是害怕你的“尽职尽责”啊!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估摸老太太他们在这里会过的不自在。但是这话沈佩兰不好直说,婉言道:“不是说二嫂做的不好,而是老太太他们近日就要进宫见淑妃娘娘还有两个公主了。好容易来一次京城,淑妃娘娘肯定会召见好几次。轩园离皇宫近,来去一趟都便宜,石老娘胡同这里远了些,难道你要老太太天不亮就起床品妆打扮进宫嘛。”
二姑太太说的有道理,老太太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折腾了。朱氏想了想,说道:“听你的,一切以老太太身体为重。大房和三房两家子还是住在我这里吧。”
沈佩兰心道:今晚你一张嘴就是崔夫人,已经得罪三房了,你要留,人家还不一定愿意住在这里呢。大房一家子是为了老太太来京城的,当然是老太太去那里,他们就跟着去那里,方便尽孝道。
嘴里却说道:“家里人都想陪在老太太身边多尽孝道,还是一道去轩园吧。”顿了顿,沈佩兰又说道:“今竹这孩子也跟着一道去,老太太一刻都不能离了她。”
朱氏忙说道:“今竹这孩子有些不懂事,莫要气着母亲了,还是——”
沈佩兰脸色一变,打断说道:“今竹还是懂事的,就是性格倔犟了些,在老太太面前她自有分寸——我教养了她这些年,对她有些了解,知道怎么管束她。”
这几年今竹大部分时候都生活在瞻园,是沈佩兰在教养,说今竹不懂事,就是在指责沈佩兰没有教好。沈佩兰当然生气了,论理这是你的女儿,你自己没管好,让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千里逃到金陵。结果我帮你管着闺女,你还怨我?
朱氏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解释说道:“我并没有怨二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这几年也很辛苦。今竹这孩子禀性有些顽劣,不服管束,万事都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来,这世上岂能事事遂意了?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在这样下去,迟早要摔大跟斗,她是我的女儿,正是说亲的年纪,我很替她担心——”
沈佩兰不耐烦的打断道:“你的意思是我一味娇宠,不关心今竹的终身大事了?”
朱氏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没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姑太太误会了。”其实沈佩兰有些心虚,对沈今竹她确实是宠着养大的——但是以前的淑妃娘娘也是娇惯着长大,包括继子媳妇生女儿们,但是谁都没今竹的调皮劲啊。从金铁卷一事后,沈佩兰认识到今竹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不敢太拘束她,剪断她的翅膀,觉得这个女孩小时的经历就如此坎坷,一旦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失去翅膀,她如何脱困逃生?
姑嫂二人不欢而散,沈佩兰回到席面上略坐了一会,借口宵禁要早些回去,就站起来告辞,和儿子徐柏一道回轩园去了。
晚间歇息时,朱氏和丈夫说了今晚和小姑的不快,有些诚惶诚恐,婆婆和三房来的第一天就生了如此误会,以后该如何是好?夫妻十五年了,沈二爷心里明镜似的,朱氏品行端正,就是太刻板、不知变通了,有些不近人情,不合时宜其实并无伤害他人之心。朱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论理,也不能说她是错的。
沈二爷安慰了妻子几句,说道:“二妹妹是把你当自己人,才直来直去和你说话。她说什么,你听就是了,毕竟她最了解老太太的喜好,等过几日她来接老太太和大房和三房的人去轩园住,你别拦着,时常带着孩子们过去请安,老太太年纪大了,她怎么自在就怎么来吧,想去那里、想做什么、玩什么,你看在眼里,别做声。”
尽管沈二爷舍不得母亲和大房、三房一家人搬去沈佩兰那里住,可是他也明白,有朱氏这样古板的人当家,金陵来的家人都觉得不自在,也不好说什么,勉强把家人留在这里“受罪”,还不如送到二妹妹那里呢。
亲兄弟家不住,都住在妹子家?别人会说闲话吧?恐怕有损二房的名声,好像二房不容人似的,朱氏觉得不妥,但是三从四德,夫大于天,既然丈夫发话了,她就应该遵从,一切都由着老太太。
翌日,朱氏一清早就起来了,去了老太太院里,预备尽孝道,伺候沈老太太梳洗用饭,一进院门,里头鸦雀无声,一个值夜的丫鬟过来迎接,低声说道:“二夫人,老太太还没醒,您到里面坐着等会吧。”
这丫鬟是老太太从金陵带过来的,朱氏问她,“老太太平日何时起来?”
丫鬟说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太太以前都是天亮就起来打拳散步了,如今身子不太好,起床的时辰就说不准了。有时鸡鸣醒来,睡不着觉,天都没亮就起来洗漱了;有时候快到中午头都不醒,二小姐担心饿着老太太了,悄悄儿把老太太叫醒。”
婆婆已经病到如此地步了啊,朱氏有些悬心,又问:“大夫隔几日过来请脉开药?”
丫鬟说道:“以前在金陵是吴太医隔三日来看老太太一次,现在到了京城,二姑太太说已经向太医院递了帖子,隔日就要太医来给老太太请脉。”
朱氏有些羞愧,身为儿媳妇,她没有小姑考虑的周到,连请医问药的事情都早早安排好了,朱氏又问了些老太太的作息和饭食等喜好,丫鬟有些为难,说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太太向来都是二小姐亲手照顾的,奴婢的话不作数,怕耽误了您的事,您最好去问问二小姐。”
正说着话,大少夫人王氏也一早领着四个孩子们过来了,预备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还没醒来,见朱氏在此,便一起给朱氏行了晚辈礼——其实论年龄,王氏还比朱氏大几岁呢。
朱氏将王氏扶到临窗大炕上拉家常,聊到老太太的身体,王氏叹道:“这些年多亏了二姑娘细心照顾着,老太太自从犯病之后,习性和喜好就是两个——无常,今天爱吃清淡的,明日想吃点辣,后日喜欢吃酸,捉摸不透。有时刚放下筷子,收了碗筷,又叫饿了,非要重新摆饭,不给吃还生气。有时候正点摆上饭,又一口都不肯吃,非说刚才已经吃过了,像个孩子似的,都是二姑娘哄着劝着——”
两个贵妇正说着话,听见里间卧室沈今竹一声惨叫,“啊!祖母你又掐我做什么?”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怕是做梦呢,你知道痛就好。”
其实也不太痛,沈今竹逗着祖母玩儿,故意呲牙咧嘴吸着冷气埋怨道:“您说说,这是第几回了?胳膊都快要掐肿了!怕做梦您掐自己不就行了嘛!”
朱氏听了,暗道:这个不孝女!哪有要老人家自己掐自己的?
老太太也不生气,还孩子似的笑道:“我老了,又不傻,掐自己太疼了。”
“知道痛还一次次的把我掐醒,不行,我要掐回来!”沈今竹咯咯笑着往老太太怀里蹭去,老太太用被子蒙住自己,憋在里面哈哈大笑道:“你掐不到我,你掐不到我。”
沈今竹假装要掀开被子,老太太干脆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面,还顺势滚到了床脚,老顽童似的把自己缠成了蝉蛹,笑道:“看你往那掐!”沈今竹不依不挠,扑过去剥葱似的要把老太太从被子卷里拖出来。朱氏和王氏走进卧室伺候老太太梳洗,恰好看见小魔女大战老顽童的场面,顿时相视无语了。
沈今竹寸步不离陪着祖母,祖母整日都笑的合不拢嘴,连做梦都咧着嘴,整天像个老顽童似的和沈今竹疯闹,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一天一夜过去了,到了三月初三,是殿试发榜的日子,武两榜一起发,今日老太太鸡鸣时就起来了,天都没亮呢,沈今竹揉着眼睛问道:“祖母想不想去看榜?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面对这个孙女,沈老太太向来是直来直去,说道:“我也挺想去看看热闹的,可是咱们家两个小子会试就落榜了,怕他们不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