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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薄同沦红尘道,风沙恶两心互生怜

段不循迎着刘阶的目光,面露惭色,走到静临身边,与她并排跪下,抱拳郑重道:“老师息怒,方才您与这两人的对话,学生在门外已听个七七八八,心中实为她们的遭遇惋惜,亦为冉氏言语的出格和忤逆而心惊。不瞒老师,学生与冉氏早就相识,并……相交匪浅,只是前些日子外出,方才不知此事。是以,无论是她,还是王银儿,以及故去的王素茵,她们的性情人品,学生都是清楚的。她们都是老实本分之人,绝无奸恶之心。这两人今日大放厥词,以至于冒犯老师,实乃是她们悲伤过度、神思昏乱所致。银儿,你说是也不是?” 银儿领会得段不循的意思,当即从善如流,叩头请罪,“相爷息怒!我们贸然上门已是死罪,如今又惹得相爷震怒,实在是我们该死!” 段不循见银儿匍匐在地,心里一松,继而又以眼神示意静临。 静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闻听他称刘阶为老师,心中更觉诧异,只是没功夫细究原因,只与他目光相接一瞬,便垂眸不再看,将下巴高高翘起。 段不循气结,心中暗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手一伸,便如按一只葫芦入水,压着静临的后脑勺往地下磕——结果定然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静临的脑门咚地叩了地,腰背却不屈地弓起,像一只伸懒腰的猫儿。 “相爷息怒。” 段不循大有她不服软便不松手的意思,她只好服软,“好女不吃眼前亏。” “师母。” 段不循侧头,小声与一旁含笑的刘夫人求情。 刘夫人方才听了这许多,心中疑窦早消,虽不赞成冉氏的大胆狂言,于银儿母女倒也有几分同情,加上段不循求情……她的目光在段不循与冉氏身上走了一个来回,便与他们两个眨眨眼,随后沉下脸,“什么人也能到这里来喧哗,不循,还不把她们两个一起轰出去!” 段不循如蒙大赦,赶紧将冉静临拎起来,半提半抱地裹出了刘阶的房门。 银儿跪在地上,与刘阶和刘夫人磕了个头,方才起身出门,快步追了上去。 从房门到大门口,一路上刘府的下人便如看西洋景般,紧盯着人高马大的段不循拎着个俏脸冰寒的小娘子行走如飞,后边还跟着个踉踉跄跄、一脸惶恐的斯姑娘。 直至出了门,斯时已夜幕四合,街上行人渐少,偶有几个,亦行色匆匆,想在上禁之前赶回家中,行走间带起蒙蒙浮尘。 夜风渐起,地面上的尘土逐渐飞扬,将刚刚冒头的鹅黄新绿吹得灰头土脸。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像静临与银儿这样的女孩子家自然没有金谷繁华可追忆,值得追忆的,可做繁华敬颂的,只有青春年少时的悸然心动,与来自娘亲的亲切体问。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情爱没有了,娘亲没有了,于十七八岁的姑娘而言,这无异于世界崩塌,天地翻覆。于是春秋无异,俱是一青黄不接,一片蔓草荒烟。 静临甩开段不循的钳制,驻足,使劲地揉眼睛。 泪水很快将迷眼的尘土冲出,随后有愈来愈多的泪水奔涌而出,冲褪了她面上的胭脂,又搀着风中的沙尘,重新为她匀上一层风尘仆仆的红尘之色。 段不循递过帕子,她没接,他便叹了一口气,默默走到她身前,用他的宽肩阔背挡住了肆虐的风沙。 她额头上磕出的红痕已经渐渐泛青了,段不循心中的火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有后怕。 万一老师没松口呢,万一今日自己不在呢,万一……他竟不敢想下去了。 这一生之中,他先后失去过许多本该拥有的,也强行得到过许多不该得到的……只有她,想要,却不想强要,如今还未得到,便已害怕失去。 早就知道她性情倔强,只是不知她竟敢如此、竟能如此。他瞧着她哭得狼狈,却依旧伪作风沙迷眼,便不知是该赞她一句勇敢无畏,敢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是骂她一句小犟种不知天高地厚。 两难之际,他那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商贾之嘴也来不及矫饰,脱口就成了一句凉凉的,带着笑意的调侃,“小蛮子!” 他是山西人,她是徽州人,她于他,可不就是个小南蛮子? 蛮,或许还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意。 于是他说完以后,便又情不自禁地补了一句,“蛮蛮。” “呸!”静临恼得一时忘了悲伤,伸手便捶了他胸膛一记蛮拳。 粉拳锤人自有无限风流意趣,只可惜佳人使足了力气,将段不循锤出一声闷哼后,便携着银儿扬长而去。 眼瞅段不循几步追上,她便恼羞成怒地发泄,“我有什么错,要你假好心强逼我认错?”她自是知晓他的好心,可是事情没办成,胸中压着一

股天大的悲愤窝火,便不讲理了,将气往这人身上撒,“我可不像你是个软骨头,也没得那么厚的脸皮攀附权贵,我没错,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她带着哭腔气恨恨地叫嚷,段不循一连见到她流露出真性情,便像是剖石得玉,不禁嗬嗬地笑了。 静临闻声更怒,止住脚步,车转回身,怒目质问,“你笑什么?” 段不循便也止住脚步,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说得对,你没错,银儿也没错,错的是曲炎,是造恶的人。” 静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怔忪,分辨不清他是随意附和,还是真心如此。 段不循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挑起的两道纤眉上,神情变得柔软而怅然,“世人总是对可怜人要求苛刻些,要女子守贞,要下人忠诚,要穷苦人保有气节。可是对那既富且贵的,便是犯错,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你既已知晓这个道理,便不要再伤心、再埋怨自己。” “静临,”他说罢,又转向银儿,“银儿,若换我是你们,决计不会比你们做得更好。” 静临刚止住的泪又忍不住往外迸,她便又恼得别过头去,心中气恨:这厮真讨厌,明明自己就是个既富且贵的,是个还没有回头的浪子,怎么这样会说话,这样地设身处地,这样地会戳人的泪窝子! 段不循心里发堵,从见她底一面起,他便察觉出,她与他实在是一种人,俱都不安分,不妥协,胆大包天,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可惜,她还并不知道。 “我了解刘阁老,”段不循看向银儿,“方才他虽训斥了你们,但这件事他一定会帮你们的,曲炎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真的?”银儿喜出望外,她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了呢。 “那要多久啊?” 静临摸了一把泪,也凑过来问。 “多久?”段不循摇头而笑,“不会太久,也不会太快。” 话落,他将头往静临跟前一偏,压低的声音,像是调侃,“蛮蛮以为六品官是什么?即便是皇上想动,也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你莫急。” 他虽是平康坊的常客,可为人实在不是谑浪之辈,反倒时常严肃,只是在她面前,好像情不自禁一般,总想逗弄她,便将这样正经话说得不正经。 静临的侧脸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发红,她不肯退让,以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扬眉瞪视,“如此,我们自然是要谢刘阁老的。今天也要谢你解围,你要什么报答,趁现在快说了吧,但凡我们能做的,必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可不想欠你人情,不想与你纠缠不清。 段不循眸中的戏谑有一瞬的冻结,很快,他又换上了惯常的似笑非笑,先前的感同身受、将心比心也换成了居高临下的嘲讽。 “哦,我想想。” 他淡淡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我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呢?” “你能给我的,”他顿了顿,眼神轻浮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笑道,“在下并不缺。” - 这夜,静临宿在了隔壁。 三个姑娘直说了大半夜话方才有了倦意,不久,小屋里便传来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只有静临一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翠柳说,名安曾告诉过她,段大官人身世苦得很,那场至今令人谈之色变的“奴变”案后,平阳段家上下百十口人尽皆殒命,只有他一人侥幸躲过,一回家便见尸山血海。 静临心中恻然,想象不出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场面,也想象不出他如何从那时走到如今。 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么?其实他也并没有达到可恨的地步,仔细想来,他于自己总是帮助多些,害处少些。 今晚他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说到了她的心里,是因为他身世的缘故么,是以特别能够同情人间疾苦?还是说,他阅历与眼界都高于自己,随便几句话便能糊弄得自己心悦诚服? 从前她不是个这样多心的人,可是如今吃过的亏也不少了,便不由得对他的真意反复揣测,愈是琢磨,就愈发觉得捉摸不透。 阖府上下因奴变而死,怎么不见他特别仇视下人?今日言语之间竟还流露出对下人的同情之意? 他对名安好像特别好,其实按理说,名安也算是他的仆人……哦对,还有翠柳,当时她向他求情时,他好像很痛快就答应了,好像是……对世人所谓的背主忘恩并不十分在意? 还有,他竟是个举人,还曾是个太学生……难怪忘机亭中联诗时他那么从容,难怪谢琅和陆梦龙那样

的人会与他相识。只是,如今弃儒从商者虽并不鲜见,但儒商为结交士宦,常以墨自矜,夸耀清高雅致,以别俗流——怎么从不见他舞弄墨、附庸风雅? 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静临头一次对他这样好奇,也是头一次,回想起自己对他的态度,心里微微有点懊悔、有点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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