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那边亲仁坊门口姜小娘子似乎被雨阻住了。”才从都尉府下衙回来,叶瑞一眼看到坊门厦子底下躲雨的姜南,想了想,轻轻敲车壁提醒崔翊。 崔翊撩开车帘,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姜南,铜青衫柘黄裙,肩头背着药匣子,手上还提着个篮筐,篮筐满满当当似是不轻的样子。看着有些狼狈,眨巴眼微仰着头看屋檐落雨。 崔翊的眼神儿很好,看着姜南眉头微皱,小嘴巴有幅度地张张合合。像是在唉声叹气,又像是在跟老天爷单方面谈判,这雨到底要下到几时才肯休止,与往常精明的小娘子很不一样,竟有几分傻气。 崔翊放下车帘,吩咐一旁的叶瑞:“去那边接上她,先送她回去。” 叶瑞一怔,眼下就快到家门口了,又调转车头先送小娘子,难道? 叶瑞是日常跟着主人出门的。他总觉得自家阿郎对这位善和堂的小娘子很不一般,别的不说,就说头先看见小娘子遭遇‘无赖儿’的事,阿郎立刻让去找坊丁,车也不走,竟就在路旁等着。这等小事,何至于此? 阿郎不好宴席,还是应邀去了苏相府邸,宴席散了还特地与沈侍郎同行,给沈侍郎出主意让安排管家大张旗鼓去善和堂给小娘子撑面子 叶瑞觉得,这里面有事!绝对有事! 见有侍卫和仆从的车驾过来,避雨的人以为是贵人要去食肆吃饭,都纷纷往边上躲让。又都在心里面腹诽,这种天气不好好在家呆着,还出来逛酒肆真是狗大户。 姜南却认出了崔翊的马车,马车上有族徽,旁边那位骑马披蓑戴笠的叶姓侍从也没错。 叶瑞下马,走到姜南面前叉手,轻声道:“姜小娘子,随我们的车回去吧。” 能搭便车当然好,姜南也不矫情,笑着道谢,一手附在头上,一手提着篮筐快步走过来。 驾车奴仆给姜南放下马凳,叶瑞不敢相扶,只在隔两步远的地方站着,防备她一不留神,脚下打滑摔下来。 姜南撩开车帘,对正襟危坐的崔翊一笑,稳稳当当地上了车。 跪坐在崔翊对面,把买的桂花、蜜饯和楸叶放在篮筐里搁在一边,药匣子也从肩上卸下来,擦了擦额上的雨水,微微扭了一下酸胀的脖颈,姜南笑着颔首做礼,“今日多谢崔郎君了。” “顺路而已。”崔翊淡淡一笑。 顺路?没记错的话袁子衿说过,他和崔郎君都住在亲仁坊,总不会正好要去任记食铺吃暮食吧?任小娘子果真厉害啊。 “任记食铺新出了一款点心,很是可口香甜,郎君可一定要试试看。” 崔翊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说懵,片刻了然点头:“嗯,好。” 姜南垂目浅笑。 外面雨声淙淙潺潺,里面两人对坐无一人说话,显得车里格外安静。 两人不是第一次相对而坐,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相对而坐。神情也不似先前凝重,也是第一次没有医案隔在中间,如此相对而坐显得两人距离格外地近,姜南都能看清崔都尉袍子上的花纹。 崔都尉今日穿的是官服,着绯袍配金带,腰背挺直,显得格外威仪庄重。算一算,哦,今日十五,是需要上朝拜谒皇帝奏事的日子 姜南目光顺着崔都尉袍子往上走,喉结很明显,棱角分明的轮廓,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颌,没有表情时也是嘴角上扬的微笑唇。头一回发现,崔都尉左眼下方竟然有一颗红痣,啧啧…… 姜南的目光在崔翊好看的红痣上流连了两圈,才又看往其他地方,高挺的鼻梁,再然后便对上他的眼睛。 姜南挪开眼,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拿出上次崔都尉留的金锞子,笑道:“这是袁郎君拆线那日崔郎君多付的诊金,袁郎君的诊金第一次儿便收齐了,再给这样贵重的诊金,儿实在受之有愧。” 真是色令智昏,姜南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番,重要的事情险些没想起来。 “哦,那是袁子衿的意思。”崔翊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是他感念小娘子救命之恩,特意让某相赠。小娘子今日是去出诊?。”崔翊看到了她的药匣子。 这样的话题很合适,姜南笑着胡扯:“对,亲仁坊最南边庄宅的小娘子。” 崔翊也听说,同坊姓庄家有一女郎,其身量如斗筐,手如柔荑,领如蝤蛴。这是说人家女郎一身肥膘,脖子如鼓囊囊的虫子,手指如肥满鼓胀的嫩芽。 崔翊也觉得这是以讹传讹,如今却见姜小娘子已经上门看诊,难道是真的? “消渴之症?” 消渴症是指多饮、多食造成身体疲乏为主症状的病,若是做化验检查,其主要特征
为高血糖及尿糖。 姜南连忙摆手:“不是,女郎并非饮食过甚,也不是消渴症。碍于女郎私隐,儿不便相告,只是这女郎体量匀称,杏脸桃腮,是一位好颜色的女郎。” 崔都尉能有此问,相必坊间已有不实流言,姜南正义感暴涨,定要为这小娘子分明。 崔翊微颔首:“小娘子说的是,未亲眼所见便揣测,是某唐突了。” 杏脸桃腮,两人同时想起善和堂门口那颗杏树来,姜南曾经还对着杏花树下崔都尉的背影想入非非来着。 说着说着,姜南就笑不出来了。女子生于世间,究竟要受到多少非议,定要将这庄小娘子治好,让她在坊间转上几圈,好辟了这谣言。 崔翊挑眉看她,鬓发有些乱,柘黄襦裙边染了脏污,但容颜明艳,让人想起善和堂门口的杏树,那杏花微雨的样子。 杏花,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过了片刻,崔翊看她:“女郎置于市井,可曾怨怼过父兄的选择?” 姜南神情淡了下来,仔细想了想,那时候还小,也不懂事,印象里也没有怨恨,更多是惊惶不安。便是祖母似乎也不曾怨怼,至于阿兄为什么会杳无音信,她想就算阿兄还活着,应该也是过得无比艰难。 作为穿越过来,继承了姜南的身份的她,见到长安的富庶安宁,对原生和亲人的怜悯有之,论怨怼,还真没有。 姜南笑道:“每天救治不过来的病人,哪有余心想那么多。” 对上崔翊认真的眼神,姜南抿了下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大千世界儿不过如微尘般,何必徒增烦恼。”怨天尤人,岂不是让自己更难受 “阿兄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先父也是,儿也一样。” 看着姜南坚韧沉静的脸,听着她语气淡淡,却其味无穷的话,崔翊沉默良久。 姜南觉得跟这位崔都尉说话太费心神,便干脆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听着车轮压过水坑的声音出神。 ‘咯噔’车突然一停,姜南没稳住身体,径直扑向崔翊。崔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又顾虑不知道扶哪里,到底是手僵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姜南就这么扑倒在自己怀里。 两人都有些发愣,外面吵嚷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姜南坐直了身子,崔翊也收回胳膊,重新放回腿上,不自然地在袖子里摩挲着手指。 叶瑞在车外禀告:“前面雨大,有车轮陷进水洼里,马横着也不肯走。” “你与宋常去看看。”崔翊道。 遇到了唐朝的恶劣天气与交通堵塞,却也没办法,只好等着。 车里似乎有一股子蜜饯的香气,崔翊方才没觉得,这会儿只觉得一股子香甜气直往鼻子里钻。 看一眼姜小娘子身旁的篮筐,用粗纸包着的蜜饯,许是淋了雨的缘故,渗出些印子来。崔翊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又扫了一眼姜南的,赶忙垂下眼来,想来是这蜜饯味道蹭到了自己身上。 这股子香甜气让崔翊燥郁不安,抬手撩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不想又飘进来一些雨,感觉到脸上与领口有些湿了,才放下车帘,这雨也真是 姜南倒没觉得有什么,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太普通了,毕竟前世医院里为单身男女开的联谊会,多有肢体接触的游戏,这才哪到哪。 不过,崔都尉看着单薄,胸膛胳膊还挺硬,不愧是大唐的骁勇儿郎。 时候不大,叶瑞便来报:“前方有后车撞上前车,车内家眷有轻微擦伤,留了宋常在帮着处理,目前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不知可否从东市绕路。” “也好,走吧。”崔翊回道。 这段路不长,行起来却颇费些周折。 终于将车停在了善和堂门口,祖母与祝娘子正着急地张望着。看见姜南回来,祖母打了伞便迎上来,“可算回来了,挨淋了吧。” “没事,没事”姜南边将车里篮筐递给祖母,边安慰道。 下了车,回头微笑着对崔家马车与崔都尉挥手作别。 闻着车里还残存的香甜气,崔翊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吧。” 晚间崔翊在廊下消食时,又闻到了那股蜜饯香,想到今日车里那一霎的猝不及防,摇头叹了口气。 在庐处理公时,鬼使神差在纸上写了一个‘姜’字。端详半晌,想起日间的事,姜小娘子说起‘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儿也一样’,还有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 “姜,还不知她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