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官道,沿崎岖山路,望见前方青郁山峰绵延叠翠,悠悠白云栖息树梢,山腰翠绿浓雾中,散落几星人家,隐约可见阵阵炊烟,又一条小溪傍路同行,两边堆满桑麻树,树中落叶和桑葚无人采撷,落入水中,也随流水一路高歌,行入山中深处。
约莫一个时辰后,过牛家塘到山后,围峰踩出条曲折山路,两人攀岩爬壁,手足并用,又用了半个时辰,攀至山顶,刚好碰见日出东方,浑身浸在光芒中,照着山上山下草木葱茏一片金辉。又别过头看山顶的光景,只见脚下刀刃般的薄峰越往前越广阔,其间野草埋人,树木齐列,顶上浓荫投下斑驳碎光,送过一阵林中清风过,夹杂树脂香味,吹散一身疲倦。
吕荞欣喜,大叹一声好,急不可耐的扒开草丛,朝里头钻去,平川在身后小跑紧跟。两主仆从山顶一路相寻,绕入后山腰,收获颇丰,吕荞满背篓除常见草药,还收获几株何首乌和旁胖茯苓。
不知不觉半天已过,两人只顾埋头寻药,不料下山途中,吕荞探身拔路边一株紫云英,踩落块滚石,在平川惊呼中,跌手跌跤滚下坡去,直到身上纠满草藤才停下。
平川丢掉手中铲子,慌忙跑至吕荞身边,两三下抓开他周身藤蔓。
“少爷,伤着哪里了?”平川扶起一声未发的吕荞靠在松树杆上。取下腰间悬挂的药壶,里面有创伤药。
吕荞苦笑吹开额头坠下的草丝,手中尚拽柱叶脉凋零的紫云英,先去查看篓中所剩无几的药草,叹口气,无奈道:“白白跑这么一趟。”
平川劝道:“茯苓和首乌在篓底被绊住,好歹没丢。”
吕荞笑道:“也是。”
他动动脚踝,右脚皮肉下传来此骨般的疼痛,不用起身,他晓得,今儿这右脚是使不上劲儿了。取过药壶,抖落些药粉在伤处,对平川道:“去帮我找茬粗枝。”平川勾头应下,在林中搜索片刻,找回节手臂粗的松枝,搭手扶起吕荞。借着树枝的支撑,吕荞勉强站起,还好已到山下,前路较为平顺,两主仆相携一深一浅往回赶。
才走出林中,四周全是节节梯田,田中禾苗抽条,正在风中摇摆。初还如袖手轻招,突转狂风,仿佛要将秧苗连根拔起,背后树梢被吹的胡乱倒塌,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将斗笠抵着面,沿田道走出几步,大雨可不顾他们狼狈,毫不留情的倾盆而泄。
风大雨急,吕荞又腿脚不便,恰路边转角处坡坝露生株大榕树,树叶如盖,正好避雨。
平川忙扶着吕荞到树下躲雨,雨水稀稀落落的滴在两人早已湿透的衣裳上。
盘根错节的榕树根翘在泥外,沿根节旁,凿开土壁,用石头砌出个神龛,坐尊彩塑观音像,面前祭拜香灰被风吹散,只留下红烛后,斑斑红泪,观音手托净瓶下供枚锦缎香囊,囊身绣柄寒光宝剑挑朵红粉莲花,宝剑凛凛,莲花清丽,绣工称不上卓越,却朴实可爱。想是哪位施主,求愿所留。
歇息片刻雨仍不见停,在此消磨不是办法,吕荞道:“平川,你腿脚好使,先行一步,回馆报信,差辆马车在官道等着,找几个人来接应我这伤员。”又将背篓草药倾进他篓中,依旧用竹笠遮盖,“小心,人别淋坏,药也别淋坏。”平川道:“少爷,你且在此稍歇,小仆快去快回。”吕荞笑道,“路上打滑,慢慢行也无妨,有观音菩萨保佑我,定会脱困。”平川点头,收紧背篓,自往城中赶,猛撞到秋云,也不曾留步。
吕荞靠在树节盘根上等待,等到腿乏,浑身尽湿,也不见平川归来。雨仍下的湍急,吕荞呆的无聊,取过观像前香囊在手中把玩,剑挑莲花,刚与柔,便想起那日毫无顾忌踏入湖中的铁凝霜,想起她笔直的身影消失在门扇外,又想起她小时的许多往事,嘴角勾起一抹笑,邻家有女初长成,还好,她没有养在深闺中,活的比男人还大气洒脱,那疏朗的眉眼中,总透出韧劲和孤傲来,像山中远志,虽是小草,却照样生的挺直不屈。
他正想的出神,风雨中一人身着黑衣,慢慢行来。吕荞见来人虽束发,但身形却是女子,忙低头避过。
“是你。”来人却先认出他,“吕大夫。”
吕荞听声音熟悉,心中一惊,忙抬头,像菩萨显灵,眼前人,正是所想之人。
凝霜自那日听出吕夫人话中属意秋云,连日心烦意乱,心里失落,秋云品行,不是自己可比,与吕大夫堪称一对璧人,遂生退意。她凡遇解不开的心结,便去母亲坟前祭拜,一面说尽心中事,一面替母亲清理坟冢,今日轻装出行,只带一剑,一笠,也当散心。
归来时遇雨,狂风中波澜不惊,只将斗笠往头上一扣,踏泥泞而行。
想起来时曾在观音前留香囊请愿,不知可还在,便往榕树下来。多日不见吕荞,陡然见他身影,心拨动乱跳,本可扭身便走,已情不自禁开口招呼。
“凝霜姑娘。”吕荞忙掩下异样,怕她发现的香囊,忙捏在手中藏于身后。
“忘带斗笠?”铁凝霜看眼他空落落的发顶,被淋湿的衣衫,想来已在此站了许久,心内不忍,取下斗笠,便要递给他。
“姑娘,使不得。”吕荞推手避让,他倒是想手脚灵活的躲开,偏偏伤脚不给机会,从脚踝传来的刺痛直冲天灵盖,激的他单脚跳了两下,踉跄不定,还好铁凝霜眼明手快,迅疾如电,单手拽过他臂膀,吕荞站立不稳,被她一带,顺势跌入她怀中。一股好闻的皂角味钻入鼻中,吕荞除了痛还觉得有些沉醉,忽回神过来,忙用树枝撑地,从姑娘怀中离开。
“你的脚受伤了?”作为常年带伤的人,铁凝霜已到久病成医的地步,吕荞的狼狈逃不过她的眼睛。
“从坡上跌下来。”这时候更不能让她瞅见香囊,吕荞胡乱揉成一团塞入袖中,摸着脸,目光不知往哪儿放,只能投向雨中。
铁凝霜垂下眼睛,没说话,半晌,挽起袖子,那顶竹编的斗笠被她抓在手中,只轻轻一抛,稳稳当当扣在吕荞头顶,不等他说话,扯过他一只手臂往肩上搭。
“凝霜姑娘。”吕荞慌了手脚,从小到大,除娘亲和妹妹,未曾与姑娘有如此亲密举动。
他的话像落在铁凝霜肩头的雨点,连印子都未留下。
又取过他另一只手搭肩,然后身子往下蹲,两手兜后一捧,吕荞本高出铁凝霜一头,却被她轻轻松松背起来,斗笠阔大,探出的边缘,正好将两人都罩住。
吕荞明白她的意思后,更是慌张,忙道:“凝霜姑娘,这如何使得,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铁凝霜却未有半点不耐烦,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树枝道:“吕大夫别动,我十三岁扛的沙包都比你沉,你越动,我越耗费体力,你最好乖乖的,我们都好过。”心里却想,吕大夫瘦了些,以后去山中打些野味送他。
她这么一说,吕荞又不好意思再动,雨势渐停,铁凝霜托托手中的人,看了眼观音像,香囊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拿走,也是她傻,人莫非都是这样,走投无路之时总求神问佛,因为束手无策,所以交给命运。
命运现在就她手中,铁凝霜看着绵柔细雨中的泥泞小路,大步踏去,可惜是别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