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这么刻薄,又哪里像个小小年纪的姑娘?”
……
“我往这边挪挪,露水重了,你离火边近点儿。”
“嗯……”石丫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
早秋时节,没那么冷,并不是烤火的好季节,但她就那样抱膝窝着,窝在火边。身边人翻动着柴火,火光噼噼啪啪地飞溅,溅到眼眸里,亮亮的,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心和温暖。
“你看的是佛经?”她问。
“不是,是一位邻国诗人香山居士的诗册。”他扬扬手中的卷。
“念两句来听。”她要求道。
他也乐得找点儿事情做,随手一翻,是首《暮立》:
黄昏独立佛堂前,
满地槐花满树蝉。
大抵四时心总苦,
就中肠断是秋天。
“我只喜欢前两句。”石丫头将头靠在两膝中间,眨眨眼笑道。
是啊。满地槐花满树蝉,细想盛夏之景,虽然花落悲凉无可奈何,但密叶蝉鸣俨然又是另一番生机盎然。孟尧也笑了。
第二天清晨,石头姑娘扭动着脚踝,从地上站起,火早已熄灭,只余焦木一堆。对面的孟尧摊着大字,正呼噜呼噜睡得香甜。之前的衣裳已经烤干,她把身上的长袍脱下,叠好放到他身边。衣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上,孟尧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醒。
石头姑娘从他身边捡起块小石子,掂了掂,似乎是想揣进袖中,但是转念一想,又掏了出来扔回地上,只是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在她长长久久的旅途中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她想了许久拾起他身边摊开的诗集,希望他不会介意。
三
白浪茫茫与海连,
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
遂令东海变桑田。
二十年,东海没有变成桑田,诗集却已经被翻得稀巴烂。石丫头又走了好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拾到了许多石头,但她没想到自己能再见到这张脸。不讨喜的贼眉鼠眼,而且见到的地方比较稀罕——道观。
石丫头伸进竹筐里的罪恶小手,被鼠眼和尚的佛珠“啪”地打掉,已经到手的馒头便“啪嗒”一声又掉了回去。
“怎么是你?”石丫头眼睛瞪得溜圆。
“阿弥陀佛。”鼠眼和尚满脸遗憾,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女施主若是饥饿,招呼观里人舍你饭菜便是,却为何要行偷盗之事?”
青旬观虽小,但规矩很严,如果被抓了怕是要打上几板子再扔出去。见是熟人,石丫头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既然认识就不怕他会撵了自己出去,她松了口气。
“你是……是……是之前的白毛老鼠!你不是去当和尚了吗?怎么当到道观里来了?”
鼠眼和尚只是目光稍微一滞,便摇摇头:“佛道本不分家。贫僧道悯,在此处跟随言道长学习阴阳五行之术。女施主想必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虽然当年的生如今已年过三旬,眉眼间满是稳重淡然,但轮廓未变,况且像他长得这么有特色的人,只要她不是刻意想忘,怕都是忘不掉的。莫非他忘了?
“你看这。”石丫头从袖中抖搂出一本泛黄的诗集来,此时的她也只是过他腰的个头,她踮起脚尖拎给他看。小风吹过,页哗啦啦地响,正翻到一首《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阿弥陀佛!”和尚惊得眼珠转了三转,连忙垂目后退三步,“休得在出家人面前搬弄这些淫词秽句。”
你就装,这些都是你当年最喜欢看的。石丫头深深为他好演的心折服。
石丫头偷偷追着和尚到了临城的寿安寺。两天之后,恶作剧上演,事实证明石丫头演技要更好些。就这样,石丫头挂在他的僧袍上,被他一路拎到后园子,直奔柴房,大头朝下扔进馒头筐里。他恨道:“吃吧,你这浑丫头干的好事,该赏。”
石丫头咬住一块馒头从里面倒着爬出来,不以为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和尚:“只凭你会演,就不许我演?”
和尚无奈地摇头:“居然真的是你,二十年前那一面之缘时你还是八九岁的模样,如今也没有什么变化,你这还真是块石头成精了,八成还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讨人嫌得很。你知不知道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险些?那就是还没坏喽?”石丫头咬着馒头道,没等孟尧回答,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一边又道,“你去选僧不就是为了被南宁王选中。”
孟尧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你在后面园子里的地上占的卦。”石丫头老实道。
你!孟尧气得直跺脚。
“每天三个馒头,我可以试着不说出去。”石头姑娘“扑通”往地上一歪,卧倒打滚,无赖道。
“阿弥陀佛,佛门……”寺庙怎能容得了一个小姑娘天天蹭吃蹭喝,孟尧连连摆手,说着就要撵她出去。石头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扯脖子便喊:“爹,五个弟弟和娘在家盼你盼得好苦啊!”
孟尧惊得一跳,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他咬咬牙:“成交。”
从此石丫头住进了离寺庙不远的一间废弃草堂里,每天从后园子溜进柴房,过上了顿顿有热馒头,偶尔还有小咸菜的幸福生活。
孟尧,不,道悯和尚现在心事重重,无暇管她,也只求她不捣乱,便随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