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缘阁虽然不大,房间却不少,之前只住着七叶和掌柜的两个人,如今却还有另外一个人。想起那个人,七叶不由得暗自皱起眉头。
算了算,那是五天前。闷热的夏日晌午,本是客人很少的时候,七叶像一摊烂泥一样摊在木柜上,眼皮耷拉着,只留出一条小细缝,眼看便要睡着了。
“不好意思,只收大燕货币。”她并不起身,只懒洋洋地抬抬眼,对着眼前人动动指头,将那几枚石子不客气地推了回去。石子亮晶晶、圆溜溜的是很漂亮,但却不能当银子花。
眼前的人没有动,七叶捺着性子又嘟囔了一遍:“只——收——大燕货币、金——银——铜板……”
眼前的人竟然又将那几个石子在木柜上蹭了蹭,推到七叶眼前。七叶终于不耐烦了,极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想说两句不饶人的话来,可是这一抬头,让她几乎是瞬间睁大了眼。
眼前是一张太过漂亮的脸,眼明若星空,春山比之太媚,秋水较之无神,容若皎月,色如桃花,轻点绛唇,却是又毫无一分脂粉气。一身火红的衣裙,裙摆宽大轻盈,却不会因为小风而飘动。很明显这种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能属于一只妖。她的目光定在七叶的脸上,盯得七叶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
巷子里不但有魂灵还有妖,这些七叶是知道的,但是因为妖大多数禀性清高看不起凡俗世人,所以难得一见。所有酝酿的不饶人的话都在这一刻重新咽了回去,七叶从一边的大瓷瓶里倒出一块银子,在这姑娘的眼前晃了晃。姑娘微微抿动下嘴唇,一脸茫然无措地看着七叶,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什么?七叶以为是四周的车马驶过,杂音太吵,自己没有听清,连忙耐着性子探身去听。
“姑娘,请再说一遍。”
她依旧只是用力地动了动嘴,却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你不会说话?”七叶大吃一惊。
红衣姑娘目光中闪过低沉,点头。
这么美的人儿竟然也有不完美,可惜了。七叶从身后的货柜上抽出几张普通的散纸来递给她,比了一个请写在上面的动作。红衣姑娘似懂非懂地接过,左右看看,摸了摸,随即用力点点头,将纸一把塞进了嘴里。七叶惊叫,连忙两三步走出木柜,将纸从她嘴里往外抢。
“这不能吃啊!”
“呸呸呸!”七叶边抢边做着向外吐的动作。好在这次这姑娘可算是懂了,也跟着七叶学,往外吐嘴里残留的纸屑。
好不容易拾掇干净了,已经吓了七叶一身冷汗,心里不由得暗想,看来这小妖不但是不会讲话,怕是也有几千年没出过关,简直傻得怕人。这可怎么是好?七叶眯起眼,暗自琢磨着怎么跟这个姑娘沟通。
“她叫嗟乎,是上古的一种小虫。”一个稚嫩清脆的童音传来。
四下并无他人,红衣姑娘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直朝后退,眼神里满是惊慌。
“没事,没事,是我家掌柜的。”七叶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抱本君上去。”童音不满地嘟囔。
“来了,来了。”七叶边答应着边绕回木柜里面,弯腰从地上抱出个三尺高的小童子来,摆在柜上。小童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纸扇来,“唰”地甩开,边摇边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背在身后,仰脸开腔道:“嗟乎,上古一种豆大的小虫,入夜之时通体赤红如火,白日翠绿欲滴,展翅飞动之时,平缓如落叶徐徐游荡,飘落。”
“原来是扇兄的老相识?”七叶瞬间松了口气。
“算不上老相识,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天地间的嗟乎虫便已不过数只而已,如今怕是只剩下她了。”扇童摇着扇子感叹。
“灭绝了?啧啧。”七叶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怜惜。
“嗟乎乃上古小虫,幼时埋身泥土之中,得百年才孵化破土,成虫之后寿数千载。但凡雌虫,腹中有一滴珠,若是遇到心仪的雄虫,便会吐出喂食给它。如果雌虫口中红珠不吐,或者接不到红珠的雄虫,都只有数百个朝夕不到的寿命。嗟乎虫本善鸣,雌虫一旦失掉红珠便要失声,雄虫吞掉红珠同样会失去鸣叫的能力,有失必有得,虽然残忍,但这样两虫便能在飞花落叶间,默默无言相守万年。”小童“唰”地收扇,以扇骨指着眼前怯生生的女子,“其实心不心仪无所谓,这红珠只要吐掉便好,但偏偏这种虫是死心眼儿的,再加上天性胆小怯弱,因此存世的越来越少。本君已是千年没再见过这种小虫,原还感慨早已绝迹,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只遗存修成了妖身。”
唉,倒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嗟乎。
紧接着他斜了一眼桌上面那排晶亮的石子,晶亮是经过了妖力的锻炼,那是上古时候妖之间用来彼此交换所需才用的:“她既然找到这里来,怕不是偶然,是有些原委。”
七叶随意拾起一粒,点点头,可是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又怎么能知道她到底是何来意?
街对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摔在地上滚动着。声音很响,左右铺子里的人几乎都闻声去看了,七叶也不自觉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小木凳从一间废弃的二层小楼敞开着的门里滚了出来。
那处原本是个小茶楼,生意还不错。上个月似乎是因为掌柜的善缘积到,得了个好去处,屁颠儿屁颠儿投胎去了。可是如果没记错,那里的大门是常锁着的啊,为何如今突然开了,还掉出个板凳来?
好多人都凑上前去看,而眼前姑娘却一把抓起七叶的胳膊,拼命地摇着。没等七叶回过神,她又从袖口掏出根小木棍来,一边抓着七叶一边指着那边的方向,柳眉紧皱。七叶看着她手里的木签,没明白她想说什么。这时,身边凑过来个路过的绑着布头巾的脑袋来:“嘿嘿,这是卦签,我见过,我活着的时候见过。”
卦签?七叶大吃一惊。
“她的意思是之前在那里见到过卦签。”小童干脆坐到柜台上,向那边努努嘴。
嗟乎拼命地点头,然后又用卦签指了指七叶。
这个七叶能明白:“卦签让你来找我?”
不对,卦签,怎么能找人?“拿着卦签的人让你来找我?”
呼,嗟乎长长地出了口气,粲然一笑。这绝世美女的一笑真是难以形容,就算七叶是个姑娘,也不由神魂颠倒。
拿着卦签的人……七叶皱了皱眉,只能是算命先生。
七叶刚想开口问,扇童已经站起身,用小爪子一下下地挠七叶的肩膀,叹道:“她不会说话是失了口中红珠的缘故,靠猜是猜不出她心思的,还费时费神,本君饿了,先去做晌午饭。”
从两年前机缘巧合来到烛巷给扇兄做起帮工,七叶就不得不成了一个全能的存在。她并不善于厨艺,做出来的东西只勉强维持在一个吃不死人的水平,好在扇兄和巷子里的其他魂灵一样死不了,再者七叶自己本又不是个挑剔的,所以平常只是随便做一点儿糕饼、冷粥、腌菜之类的。
嗟乎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手中糕饼的样子,让七叶看得心醉。
驿缘阁虽然不大,但空房间还是有几个的,七叶他们决定把楼上一间闲置的里室倒腾出来给嗟乎姑娘暂做卧房,房中留一张床榻,其余杂物一概搬出,什么也不留,因为就算有了什么,她也不会使用。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安顿好嗟乎,已经入了夜。七叶感觉头晕晕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趴在柜台上睡了过去。
累极了的睡觉是极沉、极香的,通常难以察觉到异响,甚至有时候有人偷偷地接近自己,也都不会发现。除非什么东西一不小心碎掉,碎出响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