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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高二开学,班上的学生几乎是原班人马,放眼望去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同样的桌椅排列,同样的堆摆设,就连上课时分某个患哮喘的男生的咳嗽声都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只是加进了几个普通班考进来的黑马,班里的同学在欢迎仪式上唏嘘了一阵罢了。伊莫咬着吸管,闲闲地喝着街边买来的豆浆,丝毫没有自己生命中从此失去了政史地的真实感。

再然后,耀耀嫌徐缓和何翼凡两个大男人个子太高,竟然好意思坐两个女生前面,便把伊莫和朴之予调到他们前面去了。再也没办法从后面恣意打量他了,伊莫深感遗憾。但他会不会偶尔在我背后悄悄观察我呢?一念及此,伊莫就止不住紧张,心中敲起连绵鼓点。

在拎着多如牛毛的错题求教徐缓的情况下,伊莫的理科成绩倒也混得马马虎虎。徐缓信守承诺,虽然时不时面对伊莫的问题,他总爱大放厥词,“你傻啊,这种题一眼就能看出答案好吗?”嘴上嫌弃,手上却勤快得很,迅速在演草纸上一步一步列出解答过程。

伊莫拿笔敲他手背,努力挤出气势汹汹的表情。“什么呀,你才傻,你全家都傻。我问的就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朴之予和何翼凡,两人从恼恨得咬牙切齿的政史地中抽身,虽然整天依旧吊儿郎当嘻嘻哈哈,但每次在排名榜上的位次倒也还能顺着数。伊莫大叹上天不公,可能莫妈妈生她的时候漏了哪根筋吧,绞尽脑汁才只能和别人打个不相上下。

虽说四中的大部分学生恨不能一天学他8个小时,但有些号召却也不得不响应。

耀耀朗读古诗读得忘情,一歪脖子往黑板顶上瞧,还有四五分钟就要下课了。他做作地松松领带,把卷了页的必修三往讲台上一扔,双手撑着桌面扫视下方,少有的郑重其事。

“诸君,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也很累,但是呢,学校的一二九大型晚会我们班还是必须凑个人头的。学校的要求也不高,每个班出一个节目就行。刚入学的时候让你们填过一张表,里面专门设了特长一栏,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

“诸君虽然都是理科生,但我看特长一栏几乎没人空着。很棒啊,闯荡江湖能有一技傍身是好事,况且我看个别同学的特长很稀罕......伊莫,在哪儿?”

“啊?”伊莫条件反射地应声,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记得你会唱戏吧?是出身戏曲世家吗?”

“不是,不是,就跟着别人瞎学过一阵。”投向自己的目光揉合着新鲜与钦佩,伊莫不知如何应对,举起手中的挡住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上方不好意思地间或扑闪。

徐缓在斜后方握拳撑腮,哼出一声蜿蜒不明的“嗯”声,饶有兴味地瞅着她,抬脚踢踢伊莫的椅子,意思是“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伊莫置之不理,紧张地盯着耀耀,静候下。

伊莫六岁那年,身边的家长们忽然发疯一般地争相送孩子去上兴趣班,什么法、绘画、舞蹈……一时蔚然成风。那时的兴趣班尚不及如今的兴盛普及,C城边缘的小镇就更是如此。

老伊公休的某天,他热衷的电视频道在午后竟破天荒地新增了一档歌舞节目。屏幕上漂亮的舞蹈演员甩着柔软的水袖,步态轻盈,身姿窈窕,飘飘若仙。老伊吐掉含在嘴里的葡萄皮,撑起身子指着电视兴奋地说:“就让幺妹去学这个吧,舞来舞去怪好看的。她那么多玩伴早就被送去城里学东学西的,眼看着她马上要上小学了,我们也不能落后哇。”

莫妈妈点点头,应了句“也好”。外婆却当场不乐意了,说伊莫的嗓子水灵,不继承她的衣钵学学戏曲就太大材小用了。正好镇上有位王老师,是外婆的发小,外婆的身段唱腔都是做朋友时从她那里学来的。前几年王老师从省艺术团退休,和老伴一起归隐故里做起闲云野鹤来了。

老伊坚持认为学戏曲咿咿呀呀难听得要命,女孩子家不如学学舞蹈来得时髦。外婆据理力争,说学戏曲也练身段呢,王老师古典舞也跳得好,一石二鸟,让她一并学了。而且你给我说清楚,谁唱得难听了?!

老伊垂死挣扎,申辩说他指的是和外婆比起来别人唱得难听。仔细一想,如此一来又省钱又合算,有何不可?

外婆隔天便一手拎着五粮液,一手拉着六岁的伊莫去拜师。王老师清闲无事,也乐得亲手调教一个机灵的女学生。于是乎,伊莫一得空闲就被师傅拉着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吊嗓子、压腿,这么多年来,惊飞的鸟雀数也数不清。逢年过节,好酒好肉没少送,师傅倒也教得尽心,一有接触业内大师的机会,几乎都把伊莫带着去耳濡目染。

师傅家院子里的银杏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岁时更迭间,背着儿童包穿行在旧巷中的小丫头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半大姑娘了。十五岁那年,为了上四中搬去市区,戏子生涯不得不暂告落幕,伊莫想来还有些怅然。

若要问起当初对于送她去学戏曲的决定为何欣然同意,伊莫想,大概还是爱极了外婆那一出永恒的《西厢记》。

不过,真正让她沉下心来的,是十岁的无月夏夜邂逅了那个让她静静仰望的少年。少年的琴声消散在闷热的空气中,他正襟危坐的身形与优雅柔和的侧脸,第一次让伊莫心潮涌动。

你很好很好,而我也要努力变得更好,好到终有一天,我这个湮没于人海中默默注视着你的人,你再也不会一扫而过。

“嗯,不错。”耀耀沉吟片刻,终于进入主题。“我这几天连睡觉都在琢磨,为了让16班全员参与表演,我们不如排一场舞台剧吧。《牡丹亭》,怎么样?有新意,有高度,有内涵,最重要的是能凸显咱们理科班的人素养。昭告天下,理科生不止会力的分解和分子式配平!诸君意下如何?”

讲台下场面沸腾,有人兴奋地窃窃私语,有人拍着桌子叫好。耀耀扬起脸鼻孔朝天,为自己难得的一呼百应得意洋洋。何翼凡小声问《牡丹亭》是什么,徐缓难以置信地瞟他一眼,整蛊心起,狡黠地回道:xxx公司开发的新款游戏,备受美女推崇,可以回家试试。何翼凡闻美女而跃跃欲试,咧嘴傻笑,点头如捣蒜。

“既然你们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啊。不过有一点,为了市场营销,我指定两个人,柳梦梅徐缓来演,杜丽娘齐东玥,毕竟你俩看着最顺眼。剩下的,艺委员,全权交由你安排。我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娱委员微笑领命。哈?什么逻辑?各路贼兮兮的八卦目光在徐缓与齐东玥间来来去去,齐东玥不为所动,扭头时恰好触上徐缓平淡的目光,她嘴角绽出一抹幽沉的笑,向他歪歪头,细长的玫色钢笔不停在指间转动。徐缓敛起方才对何翼凡的戏谑,后靠椅背侧过头,盯着透明窗玻璃上隐约的倒影不言语。

伊莫捧起杯子喝了口水,放松下来,一阵道不明的心情流遍全身,直冲头顶。既然最终目标是别人,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声东击西,扯上不相干的人大谈特谈,不是吗?

朴之予接完开水回到座位,不慎将伊莫的堆碰倒。金属椅磨地的噪音刺耳,伊莫有那么几秒钟的停摆,终是慢慢蹲下身,与朴之予抵着肩拾起散乱一地的册。

一双熟悉的手从斜后方往她桌上轻放了几张试卷,棉质的校服袖口蹭过她的脸,伊莫下意识躲闪,随后仰起笑盈盈的脸,“谢谢。”

徐缓重新端坐好,提起笔,没什么反应。伊莫很清楚他天性不喜欢被人一刀切式地安排,惹急了甚至会和对方拍桌子。如今的漫然之色,反倒令人捉摸不透。

罗密欧马上就要爬上枝头,在黎明的窗前迎接醒来的朱丽叶了。而她还是那个永远的路人甲,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白天鹅。

“中场群舞和女主角的独舞编舞,你来负责吧,怎么样?我看你对戏曲舞蹈比较熟悉一些。还有啊,《惊梦》里的那段唱词,到时候齐东玥假唱,你就替她真唱,效果肯定不同凡响。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能者多劳嘛。”

娱委员学着大人模样英武地拍击伊莫肩头,大言不惭地扯着“能者多劳”那一套,把本该自己经手的任务推派给伊莫,自己转头就要潇潇洒洒去赴小男友的约会。

伊莫抬起头,凝视着抱臂占了朴之予座位的女孩,心中大叹朴之予那厮溜得真不是时候,不然此刻也轮不到这个姑娘趾高气扬了。伊莫朝她笑笑,云淡风轻道:好。

“下次请求别人帮忙的时候,客气点儿。”

徐缓音调清暖,笑容和煦,话里的刺却根根展露在外,毫不含蓄客气。上一秒还在他旁边问数学一题多解的男生,此刻识趣地噤声。

徐缓的声音不大,可在偌大的教室里,却被衬得极富穿透力。娱委员后背一僵,机械地转向声音的方向,白嫩嫩的脸开出了渐变色。

“那你、你不也是对我不客气吗?”娱委员跟灌了醋似的,夹着嗓子,粗哑无力。

“我是要求你,不是请求你。”

徐缓神态语气中有种不容违拗的坚定与锐利,娱委员涨红着脸咬咬唇,怒冲冲地大步走开,只好自认倒霉。

在周围人邪昵的调侃声中,伊莫抬起左手轻抚胸口,回头甩给徐缓一个无奈的眼神。“顺坡下驴也是与己方便,干嘛围追堵截,半点面子都不给人家留,白落下一个对头。”

徐缓无所谓地移开目光,大约是周末和何翼凡熬夜打游戏的缘故,此刻耷拉着眼皮懒懒打了个哈欠。

“怕什么,我只不过是看不惯有人受压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况且初三那年你也救过我啊,你要是真的那么过意不去,那就当我涌泉之恩滴水相报呗。”

“报恩个鬼啊!我是怕她找我报仇!”

娱委员精神出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稍微不那么畅游学海的人估计早都看出来了。不过今日一役撞了南墙,估计她也该是时候袖手回归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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