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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德

我这一病便是数日,第四天清晨我醒来时,看到了坐在床边守着我的元勰。

“媛华,你醒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才说道,“第四天了,还好不烧了,你现在觉得如何?”我醒来时,还是不肯接受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我只记得我得知父亲死因的那一刻,唯一想做的就是杀了李彪。可是,我却因为过度悲痛而昏倒在了房中。

看到元勰,我双眼噙泪地望着他,满腹委屈地朝他低泣道:“殿下。”

他给我擦完泪,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爹在去世前竟然因为怕我担心,瞒着他已经重病的消息。你知道吗?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从床上坐起,扑到他怀中继续哭道,“除了你,我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可我却再也没有在他跟前尽孝的机会了……”

小时候得知父亲与冯太后的关系,我曾一度为母亲不平而对父亲有所仇视。后来,因为赐婚之事,有段时间我与父亲生了嫌隙。出嫁后,平淡的生活中,我才渐渐明白他对我的好,才与他父女情谊如初。可如今,我出嫁才一年多,就永远失去了在他膝下尽孝的机会。

在元勰怀中哭了很久,我才想起不能让父亲白白地死。我抬头,望着元勰,决然道:“我要去悬瓠,我要见陛下,我要他为我爹做主。李彪害死了我爹,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媛华,你给我的信我已经看到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有我在,那些你都不需要管。你相信我,也要相信皇兄,我们一定不会让岳父白白付出生命的。”见他如此说,我才红着眼点了点头。

元勰回到洛阳后第二日,我便得到了悬瓠的消息:陛下在悬瓠收到父亲遗表后,有司处李彪以死罪。然而,因为与李彪有交的吏部尚宋弁为他申辩,陛下宽恕了他,只是将他免官除名,李彪随即便回了故乡顿丘。

虽然李彪没有被杀让我不甘,但我知道我父亲被陛下信重,李彪亦深得陛下欢心,他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杀!他被免官为民,洛京的一切繁华都再与他无关。他一介布衣,必将重回昔日的困顿之地,这会比让他死了更难受。想到这里,我才有些许安慰。

陛下处置李彪诏下发的同时,追赠父亲为司空,谥号穆,赐东园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赠钱三十万、布五百匹、蜡三百斤,遣大鸿胪主持丧礼,又亲自在悬瓠为父亲举哀。至于墓地,由于陛下和父亲一向仰慕晋代名臣杜预,父亲又和杜预一样,虽是士但多有巧思,故而,陛下特地下旨把父亲的墓地选到了洛阳郊外覆舟山杜预墓的旁边。

悬瓠事重,元勰在洛阳只呆了三天,就又匆匆离开了。他离开后,我才从侍从口中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悬瓠后,他就水陆兼行一日一夜赶了几百里回了洛阳。到洛阳后,得知我生病,先是不眠不休守了我一晚,后又去我家为父亲守灵一日。如今,又不得不匆匆回了悬瓠。

父亲葬礼举行时,元勰随驾悬瓠,军国事重,并未能返回洛阳为父亲送葬。然而,他在悬瓠军政繁忙之际,也不忘时时给我来信,询问我的日常起居事宜,宽慰我的心绪。拿着他给我的亲笔信,我总会在房间落泪,直至眼泪把信纸打湿,字迹被晕染模糊。

父亲虞祭礼后,我特地去了趟报德寺为他祈福。他生前,我没能在他跟前好好尽孝,现如今,我希望可以尽我所能再做一些什么,让他的亡灵得安。

从报德寺大殿出来,我独自到了寺庙后院。太和四年,陛下罢免了旧都平城畜养鹰鹞之制,以其地建造报德佛寺为冯太后祈福。迁都洛阳后的第二年,陛下又下令在新都修建了一所与旧都平城一模一样的报德寺。在报德寺的后院,有我父亲亲手栽种的松树,他种那棵松树,是为了已故的太后冯氏。

父亲年轻时,曾任秘中散,在禁中典掌机要,因为做事出色,而被当年还不到十岁的陛下赏识。再不久,陛下的父皇献皇帝去世,冯太后因为陛下年纪轻轻就十分睿智,害怕他长大后对冯家不利,就在寒冷的冬月,把陛下单衣禁锢在透风的小木屋中。太后当年铁了心要废陛下,改立咸阳王元禧为帝。当时,父亲和穆泰、元丕冒死进谏,认为陛下是少有的贤能君主,万万不能被废黜。最终,太后放弃了废黜陛下的念头。那以后,父亲就成了陛下亦师亦父的倚重臣子。

可后来,不知为何,父亲和冯太后有了私情——他成了太后的情夫。因为他与太后之间的暧昧关系,他和陛下在推行以三长制为代表的相关改革措施得到了太后的大力支持。父亲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我在小时候是知道的。因此,我对太后并没有多少好感,尽管她曾抚养过我一段时间,但我在那里的每一刻,都很讨厌她。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我笃定,太后的存在是影响我父母感情的重要因素。我讨厌过太后,也恨过我父亲。尽管我母亲从来没有因为父亲与太后暧昧而有任何不满,但母亲眼睛深处的那抹阴翳,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太后去世那年,我父亲并没有特别伤心。我总以为,他与太后之间,只是相互利用,太后利用他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和对朝政的了解,他利用太后满足自己的一腔抱负,原是没什么情分可言的。只是,那棵松树以及父亲在太后去世后每年浴佛节到报德寺的祭拜,让我明白,他与太后之间,并不是我所想的那般。他爱我母亲,可他,也对太后有情。也许,他们最初接近彼此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是,日就月将,他们之间有了些不一样。

“殿下,已经为李司空祈福完了。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回东宫吧。”

还在松树下的我,听到了这句话。我知道,说话的是元恪身边最受他信任的东宫属僚赵修。

元恪怎么会来报德寺为父亲祈福?我父亲是元恂的太子少傅,与他一向无甚交往。我很疑惑,但并不想直接上前问他,就想到了在角落处偷听。这附近只有一个凉亭,我躲哪里合适?想了又想,我钻进了不远处的竹林里面。竹林离松树不远,里面有一条狭窄小道,能容下人。竹林中繁密的叶子,应该能够遮蔽住我的身影。想到这里,我匆忙跑进了竹林。

元恪没有听赵修的话回东宫,而是走到了那棵松树下。我看到他在凝视那棵松树,很久之后,他才说道:“赵修,你说,司空去世这么久了,媛华会不会还很伤心?司空病逝消息传至悬瓠那日,我正随三叔、七叔在悬瓠行宫拜见父皇。六叔得知消息后,十分担心她,水陆兼程一日一夜赶回了洛阳。后来,听六叔说,媛华因为司空的死,过度伤心,还病了一场。”

“殿下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

“这是李司空亲手栽的松树,也许是看到了它,想起了媛华。”

“这……”赵修犹豫片刻后才又说道,“亲生父亲去世,王妃想来是伤心的。”

“可是……你知道的,当年,皇后为了谋取中宫之位,日夜在父皇面前说废后和大哥的坏话。我为了自保,也为了前途,不得不依附皇后,放弃了她。媛华虽然没有因为这件事恨我,但她要是知道,李司空的死是由皇后和李彪间接造成的,她会不会恨我?虽然李彪的所作所为不是我的授意,但媛华若是知道李彪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我……”

李彪?原来元恪和李彪竟然还有这层关系,原来……李彪竟然是元恪的心腹。元恂临死前说要我父亲小心冯昭仪和李彪,还有一个人他没说,他说我父亲知道。元恂和我算是幼年的朋友,他也知道我和元恪的事情。他当初难道是为了不让我伤心,才不肯当着我的面说出要我们小心元恪吗?若果真如此,那我父亲……我不敢再想下去,更有点明白为何我父亲会那样评价元恪。原来,父亲才是识人最明的。

“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他终于走了。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步出竹林。我不知道为何成亲后我变得遇事越来越冷静,也不知道为何我的隐忍能力会提升这么多。我不曾恨他、怨他,可是,我怎么能接受,害死我父亲的李彪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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