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过后,等来的不是回答,而是质问,“我说了我会带钱过来,你们怎么还打人?”
对面放了筷子,饶有兴致地盯着江落苏看,胖脸上的五官逐渐舒展,他笑了,“你这个妮儿胆子不小啊,我叫你一个人来你还真一个人来了,你不怕我把你胳膊也剁了?”
江落苏说:“不怕,你要钱能花,要胳膊有什么用?”
这话把其他两人也逗笑,其中一个拍着江任杰的肩膀说:“老江,你这个女儿比你强。”
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是江任杰。他并非头一回在赌场借高利贷,却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一帮人,打的时候往死里打,说话却又客客气气的,拔他指甲盖儿眉头都不皱一下,可顿顿饭都没饿着他,刚刚竟然还盛情邀请他上桌涮火锅,搞得他不光分不清自己的身份,更捉摸不透这帮人的喜怒哀乐了。
对面的人吃着火锅语气平静:“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付小波,你要是客气可以叫我一声付大哥。你爸跟我说了,你有本事,在东阳办了家厂子是吧?办厂子按理说不差钱,那咱也不废话了,你把钱留下,我就不留你们父女俩吃晚饭了。”
江落苏摊上江任杰这么个爹,对地下赌场的规矩门儿清,说说13万,实际借的肯定没这个数目,她无声地质问江任杰,江任杰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赶紧辩解道:“我只借了10万。”
江落苏拍桌而起:“十万还少啊?我得出多少货才有十万块钱啊?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干脆随他们把你手脚剁了算了,正好帮我忙了。”
江任杰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大气都不敢喘,谁让他今天真闯下了泼天大祸。他比谁都清楚女儿最近有多难,眼下他又捅了个大窟窿,这不是把她往死里逼吗?可他实在没办法了,这帮人下手没轻没重,刚开始他也反抗过,坚决不愿意把女儿牵扯进来,后来被打得实在扛不住了,才没办法拖江落苏下水。
付小波摇身一变成了劝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骂他也没用,我真金白银借出去的钱,肯定是要收回来的,大家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喽。”
江落苏哼一声:“是啊,一天一万的利息,可真是难为你们了。”
付小波夹菜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不怒反笑,“我也没办法,行有行规,你老爸也是老江湖了,规矩他都懂的。”
江落苏卸下背在肩上的包,手缓缓伸进包里,却迟迟没有拿出来。她握住钞票的几十秒里,甚至想好了变成残疾人后下半辈子的生活该怎么维持,她是真心慌了,可眼下事情总得解决,纱纸也总得捅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捞出钱扔在桌面上,眼神凛冽,一鼓作气道:“我只有6万。”
付小波扔了筷子,“你一个办厂的,咋账算不清楚?”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身体朝江落苏猛地前倾而来,带着阴狠狠的杀气,“你爸欠我的是13万,你给6万打发谁呢?”
江任杰见情形失控,赶紧过来挡在女儿前头,“有话好好说,别动气,别动气。”
江落苏没见过这样喜怒无常的混子,心里早已乱了分寸,面上却只能装得冷静。她又伸手往包里摸索,终于抓到了那熟悉又冰冷的金属制品,她视死如归般地往桌上一甩,啪的一声,一把菜刀呈直线落在了付小波手边,他本能的往后躲闪,这才听到江落苏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要钱就这么多,要命有两条,你们看着办吧。”
走出地下室的这一路,江落苏恍惚做了一场梦,耳边的喧闹声还在,嘈杂里有个声音尤为清晰,“江老妹儿啊,我认你,我在姚城混了多少年了,还没见过你这么结棍的小娘逼呢,10万就10万,按你说的办,剩下的万咱不着急,你啥时候有啥时候给啊,付哥我就当认你这个妹子了,以后有事儿吱一声,只要是哥能帮忙的,没个二话。”
江落苏没吃火锅却也饱了,满满一肚子气,她走在前头脚步带风,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江任杰,可惜她这爹是真看不清眼色,非但没意识到错误,还觉得刚刚的事儿堪称传奇,一路叽叽歪歪个没完,“这也算不打不相识,想不到这个付小波跟你还真投缘,说到底他们还是给我老江面子的,要不然今天咱俩没法全乎地走出地下室。”
江落苏怒火中烧:“你闭嘴吧?一天不给我惹事儿你会死吗?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投胎成了你的女儿?还是说我压根就不是你亲生的,是你捡来的,你才成天这么变着法的整我?”
江任杰刚刚的猴劲儿瞬间不见踪迹,低着头大气不出,任凭他女儿撒气。
江落苏一拳挥在棉花上,更加心烦意乱,“你上回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再赌就是王八,从今往后你就别叫江任杰了,你改名叫老王八吧。”
“那你不成王八羔子了?”江任杰想想竟笑出了声来。
江落苏木然的盯着他看,她搞不懂江任杰到底在笑什么?这样的场面他究竟是怎么笑得出来的?都说父爱如山,别人的父爱是华山泰山,而她的父爱是座假山,整个一靠不住。不光靠不住,还总在她困难的时候来添把柴,把她的世界烧得乌烟瘴气,她这到底是什么命数啊?
二十多年了,江落苏突然觉得这段父女关系让她疲劳万分,她明明语气平静,说的话却锋利如刀:“为什么我的父亲会是你这种人?”说完,留给江任杰一个失望透顶的眼神就要离开。
江任杰却在身后叫住她,“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父亲,我挣不到钱,没有本事,看着你一个人在厂里忙前忙后,我帮不了你的忙,看你为了钱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想帮你,可我想不到弄钱的法子,就只能走这步险棋了,我想我要是赢了呢,那你就有钱付设备款了,可是老天爷不帮我呀,又他妈让我输了。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也不好受,我看你一个女孩子拿着刀跑到那种地方去,我比死了还难受。我不配做你爹,你就应该让他们把我胳膊卸下来,你还来救我干什么?我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用,烂命一条,还不如死了算了。”
偏生老天爷也来凑热闹,顿时细雨如毛,伴着北风钻进骨头里。江落苏心里有一百个道理来反驳江任杰,可她懒得开口,也懒得回头,依旧大步不停地往前走。只是幼时的回忆像电影在她脑子里放映,是江任杰的每一件“英雄事迹”。七岁的时候江任杰教她骑自行车,害她摔碎了两颗门牙,十岁的时候,江任杰突发奇想为她做了一顿生日大餐,结果吃得她上吐下泻,十三岁的时候她流鼻血,江任杰按着她的脑门望天,害她差点被血块呛死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她爹听起来还挺爱她的,可惜每一回都用错了方式。
江落苏宽慰自己,江任杰半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却唯独糊里糊涂把她养大了,就冲这一点,她气他,怨他,却没法真不管他,血浓于水,那是挥刀子都斩不断的联系,她这辈子算是逃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