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时候,独孤元姬却微垂眼眸,唇角则带着温润的笑意,凝视着布满棋子的棋盘;忽而,她轻轻捻起白子,落在一枚黑棋左侧。
“承浚,你我相识三十年,结缡二十载,我要是连你的这点儿心思都看不出来,还能安坐于这后位之上吗!长耀和二郎,他们俩都是我亲生的,我对他们向来一视同仁,从没有厚此薄彼;人人都说你偏爱二郎,但只有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栽培长耀,不光让他执掌中门下,还把宗正寺和上京府尹的位置交给了他,为的就是这一天……”
独孤元姬顿了顿。
“既然你早就打定了主意,立长耀为太子,又何必还要把二郎抬出来……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儿太残忍了吗!”
皇后的语气,明显有了几分怨艾,她不明白,明明皇帝早就坚定了立嫡立长的决心,为什么还要刻意捧高二郎,让他与长耀抗衡;殊不知,他的这种做法,必然会导致两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导致二王争储,朝局动荡,甚至还会酿成兄弟阋墙的悲剧,这难道是他希望看到的吗?
或许,是听出了妻子言外的怨意,宣帝忽然缓缓抬起头来,指间拈着的棋子,也不由悬在半空,一双炯然的龙目,直直地望向独孤元姬的眼瞳。
“朕承认,朕,的确是有些偏爱二郎,但朕也要为大周考虑啊。”
天子一身龙袍的明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
“皇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同理,江山社稷的传承,也不能只凭朕一人的好恶。”
说到此处,萧隆先的语气里,终于有了隐隐的笑意。
“元姬,你知道二郎他身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性子跳脱了些?!”独孤元姬未曾抬目,只是玉齿轻分,淡淡说道。
没想到,皇帝却摇了摇头,“不对。是太重情了,甚至有些时候,还总爱耍小孩子脾气。”
直至此刻,这位举世公认天底下最强大的雄主脸上,终于展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黯然;可黯然过后,又是作为一代王者的坚定与决然。
“为帝者,不可多情,亦不可无情。对至亲无情者,定会对天下无情,则天下必乱;反之,对至亲多情者,必为宵小所乘,天下,亦乱。朕的这几个儿子,若论统御三军,扫平群雄,二郎确为不世之才,可是,为上为君,他,却并不合适。你别看他表面上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可他的骨子里,比谁都温柔。单从这一点来看,长耀就比二郎强得多。”
啪!
宣帝重重落子,面上的寒肃之气,愈发强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二郎久在军中,长于征伐,朝野无人可望其项背,然则,治理天下终究与领兵作战不同。领兵作战,乃是全天下最讲效率之事,成败往往系于一身,若要号令三军,克敌制胜,它需要的是杀伐决断,需要的是统帅至高无上的军威,更需要全军将士对统帅绝对的服从;可是,治理天下,靠的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以使四海凝一,从来就不是一人的独断专行。朕承认,若论军阵纵横之才,二郎确有天赋,但却疏于理政,说起来虽头头是道,可多是纸上谈兵,不识稼穑之艰难,不知百姓之疾苦,亦不晓政务之繁琐。这样的人,只可为三军之帅,却不可为一国之君。所以,无论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天下,朕都不能立二郎为太子,相比之下,还是长耀比较合适。”
萧长耀有帝王之才,却不擅军略;萧长陵挞伐天下,战无不克,却不宜为君,这是身为皇帝和父亲的萧隆先,对两个儿子作出的最中肯的评价,天下尚未一统,楚、燕尚未平灭,可眼前的这位一国之主,就已经在考虑千秋万代的事情了。
终于,独孤元姬仰起玉颜,面露一丝不忍神色。
“只是委屈二郎了……”
“委屈?!”
萧隆先眯着双眼,温和的眼神之中,带着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感情,凝视着坐在他对面的独孤皇后。
“就他一个人委屈吗?!狼烟尽掩征人骨,这天下,本就是大争之世,委屈的人多了。”
帝后双双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御房外,传来一声内侍的通报。
“启禀陛下,六部尚已齐聚甘露殿,求见陛下。”
“朕今儿个累了,有什么事,明天早朝再说。”宣帝挥了挥手。
“是,奴才领旨。”
次日,太极殿,大朝会上,立储诏公之于众:
大周皇帝萧隆先嫡长子,检校太保,同中门下平章事,宗正寺卿,驷车庶长,上京府尹,大冢宰,齐王萧长耀,册为皇太子,加九锡殊礼,赐羽林虎贲,甲仗百人,正式入主东宫。
国本既定,举国同庆!
多年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储位之争,至此终于尘埃落幕。
……
转眼间,数日匆匆而过,晨曦,东方破晓。
永兴六年的初秋,随着季节的召唤,悄然步入上京;此时此刻,空气深处,虽然还残留着少许盛夏的暑热,但当天边的一轮朝阳,冲开初晨的云霞之时,暑热便已经徐徐褪去。
一年一度秋风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