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着,拿出你们所有的看家本事来,医好贵妃的病,若有差池……我要你们的命。”
冰冷的声音,如同从远方的天畔传来,飘渺而又漠然,语气睥睨放纵,众御医颤栗地站着,心惊地看到萧长陵眸中似烧着幽冥之火,深远而萧瑟,执着而狂热。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如此高俊冷漠的人,竟有如此深邃的一双眼睛。
“殿下息怒。”
室内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转移到了萧长陵的身上。陛下还没说什么呢,反倒是这位秦王率先表态,今晚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若不是谢婉心及时拦在身前,只怕陛下此刻也已经命丧剑下,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位白衣男子所赐;凌芷兰亦是满眼愕然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婿,她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萧长陵依旧放不下那个女人,即便她已经成为了皇帝的爱妃,可萧长陵仍然愿意为了她带兵逼宫,为了她篡夺皇位,甚至为了她杀尽天下人,背负千秋骂名。忆及此处,凌芷兰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针狠狠扎下,她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为了自己也这样疯狂。
随即,御医们战战兢兢地望向榻上的贵妃娘娘,自然先是薛蘅奉命进入内室,她先拿起一个丝绢做的小枕,让谢婉心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努力捕捉着贵妃的脉象,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了,薛蘅微微蹙眉,面上浮起疑虑之色;接着是淳于俨出场,他用一条丝线缚在谢婉心的腕间,隔着大约有几尺远,淳于俨手捏丝线的一端,屏气闭目,聚精会神,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忽然眉头微微舒展,似乎是有所收获,待薛昌鹤诊完脉后,萧长耀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沉着声音问道。
“贵妃究竟所患何疾?!”
听到大周天子如此发问,两寺众位御医相互看看,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唯有年方十六的女医薛蘅,时下却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见御医们一个个三缄其口,萧长耀心底的不悦,明显又增添了不少,一代君王锐利的目光,宛若漫天的飞雪,骤而落在了这群故弄玄虚的御医脸上;他忽然伸出手指,随手便指了指站在父亲身后的薛蘅,闲逸发问。
“你——,是你最先给贵妃诊治的,你来说说。”
作为医女,时年十六岁的薛蘅,容色清秀,一身淡藕色的医官服饰,长发稍挽成髻,在脑后扎成一束,手中提着一个竹藤药箱;面对皇帝陛下颇具威严的质问,薛蘅的神色,依然平淡似水,她放下药箱,娴雅地往前半步,向着天子万福一礼,不紧不慢地简洁回应,说道。
“陛下,臣女观贵妃脉象,娘娘的晕厥之症,乃是急火攻心,心神激荡所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方可,只是……”
“只是什么?!”萧长耀拨动着指间的翡翠玉扳指,眉宇间升起了一缕倦色,声音依旧低沉冷淡。
“恭喜陛下!”
就在萧长耀心念电转间,忽见薛蘅神色平静地向他道贺,不由更觉莫名其妙,寒声皱眉问道。
“朕如身陷烈焰阵中,何喜之有?”
“贵妃娘娘玉结珠胎,此乃吾皇大喜。”薛蘅回应道。
“你是说……”萧长耀闻言惊喜交加,一扫先前的冷漠神态,唇边终于露出了一抹薄薄的笑意。
“正是。贵妃娘娘已有两月身孕。”
身孕?!
这两个字一出口,在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首先感到震惊的……就是皇后曹清熙和宸妃李妍,其次便是凌芷兰和明雨柔,最后便是萧长彻,谁也没有想到,谢婉心竟然怀孕了,就连萧长耀也没有想到,甫闻喜讯始料未及。
“有身孕了?你确定?”萧长耀神色和煦,语气温润得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似乎是要证实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回陛下,微臣可以肯定,贵妃娘娘的脉象,圆滑如珠,流利顺畅,有力而回旋,快速而不滞,确是喜脉无疑。”薛蘅笃定地说道。
得到了薛蘅的确认之后,萧长耀整个人的心情,便如东方旭日一样,甩开阴霾渐渐透出些许光来。大周天子的脸上,总算浮漾起了久违的笑容,他温柔地望着谢婉心,眼里满是对这个女人的怜爱,整整盼了十年,他终于盼来了自己与她的骨血,在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终于觉得自己总算赢了萧长陵一局,这么多年,贵为一国之君的他,在他那位光芒万丈,睥睨群雄的弟弟面前,总有一种自惭形愧的感觉,直到今日……他才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萧长耀悄然睨了身侧的萧长陵一眼,唯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得意之色,仿佛正在残忍地对他说。
“你永远都杀不死朕,就算你折腾了这么多年,你也永远只能追在朕的身后,恨恨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成为朕的女人,看着朕与她恩爱一世,看着她与朕的儿子……将来坐在你穷极一生都渴望却永远无法登临的皇座之上,占据着本就属于你的一切,杀戮江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之基业。朕还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让你哪怕到了冥间也要不甘地哭泣,挣扎,后悔……”
当然,这些话……萧长耀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它深深地埋在心底,默默地在心里嘲讽着。
与皇帝的喜色一样,曹清熙和李妍,亦是面露喜悦之色,不仅是庆贺大周即将迎来一位皇嗣,更是为婉儿感到欣慰。
“恭喜陛下喜得龙裔!”
当今的大周天子萧长耀,虽然后宫嫔御众多,坐拥天下美人,然其男嗣单薄,远不及太祖皇帝十男六女那样昌盛,亦不如父皇宣帝那样儿女齐全;迄今为止,萧长耀仅诞育二子一女,其中与皇后曹清熙共有一子一女:皇长子萧继,生于永兴元年,始封南安郡王,后改封吴王,于永兴十三年早夭,太宗追封其为“皇太孙”,后又追封为“懿怀太子”,女儿则是清河公主萧幼蓁,时年十二岁,另有充媛刘姁所生的二皇子萧绍,已于天圣元年年末染疾而殇,追封“雍王”,也就是说,萧长耀仅有的两位皇子,已先后夭折,而萧幼蓁则是帝后唯一存活于世的孩子,因此,于萧长耀而言,谢婉心腹中的这个孩子,瞬间引了萧长耀全部的希望,若是皇子,那他必是萧长耀精心培育的下代皇储。
“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
在一片恭祝声中,萧长陵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大周天子静静地对上了他的双目,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目光有如平湖秋月,没有半分波澜。但是里面又仿佛蕴着无尽的心事,那些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在两人目光交汇之时,皇帝发觉,平静的眼神,难掩滔天之恨。
当听到婉儿怀孕的一瞬间,萧长陵顿觉五雷轰顶,一双黑瞳几乎快要蹦出眼眶,心中五味杂陈,眼底竟现一抹恨意。婉儿怀了萧长耀的孩子!回首十年前的那一夜,浣花溪畔,他与她深情相拥,倾诉衷肠,许下一世之诺,一切仍历历在目。在他的眼里,婉儿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见倾心,她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美丽活泼的仙女,总是美眸闪闪笑容灿灿,可如今……是该怪自己当初心不够狠,还是该怪萧长耀趁虚而入,或者该怪婉儿轻易变心?不,他都不怪,他只怪自己当初太怯懦,怪当初只知道逃避,却没有勇气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相忘江湖……
看着谢婉心平静的睡容,萧长陵凄然一笑,感觉如同秋末的河水泛着透心的凉,这是一缕悲凉的笑,可这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挥斥方遒,却有着满腔的遗恨和茫然——对皇权的愤恨,对天家的憎恶,对爱殇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