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伊吹四岁时入族中私塾,依照次代当主的标准学了许多东西。 操办各种大事的礼仪与步骤看似繁琐,实际上是其中最浅显的部分,只要按照原本的规章去做就能办好的事情算不上难事。加茂家对婚丧嫁娶的各项事宜都有详细记录,加茂伊吹照着做就好。 加茂拓真之所以会选择这事作为考验,应该就是看中了这种不高不低的难度。 更何况,加茂伊吹现在比原先更善于思考,只是瞟了眼加茂拓真的表情,见男人甚至不稀罕装出几分庄重,就已经大概知道这事该如何处理了。 没有葬礼,一把火、一捧灰、一个临时购置来的骨灰盒,加茂伊吹用这些东西封存了一条逝去的生命,挑了个不远不近的日子,叫四乃带人把盒子搬到后山埋了。 咒术师的尸体需要交给专业人员进行特殊处理,但这孩子还没长大,又被烧成了风都能吹净的样子,那些条条框框之中的谨慎自然都没了作用。 加茂伊吹干脆一切从简,尽快处理好一切。 他亲手写了几份讣告,派可靠的佣人送去和加茂家关系较近的世家,以免日后大家见面时因为不了解情况出了笑话。 消息一旦放出,就一定会通过各种渠道成为咒术界的谈资,倒也免去了加茂伊吹大张旗鼓宣布庶弟死讯的功夫。 将琐事差不多处理干净,加茂伊吹又带着四乃清点了各家收到消息后送回的悼念礼品,花圈挽联一起抬去后山直接烧了,礼金入账,整理得相当清楚。 加茂伊吹从房出来就去找父亲复命。那时的加茂拓真已经听说了他在禅院家的壮举,虽然羞辱人的方式与原本设想的不同,但却更令人神清气爽,可以打个满分。 男人难得在加茂伊吹面前露了个笑脸,他大力拍了拍加茂伊吹的右肩,在房中缓慢地走了两圈,最终落定脚步时,脸上的表情就看不出到底是喜是忧了。 “你很好,比原先还好。”他说,“要是还有那条右腿就更好了。” 加茂伊吹早已不苛求得到父亲的关怀,却还是难免被这句话刺痛。 对于平平无奇的他来说,断腿一事是劫难,却也为他提供了蜕变的机遇——加茂伊吹不再一味否定福祸相依的道理,但这事也并不能叫人轻易就完全接受。 加茂拓真从来没护着他,还专门朝他的痛处撒盐。 好在忍耐是有用的,加茂伊吹重新回到了私塾之中。 加茂家的主宅中不止住着加茂拓真的妻儿子女。虽说宗家只有这一棵独苗,但为了加茂家在京都能有彼此帮扶的旁支势力,几家关系近些的堂兄弟姐妹也同样住在主宅。 他们与家主沾亲带故,不敢在明面上忤逆加茂拓真的意思,却也会在背地里以主人身份自居。 加茂伊吹失势,如果加茂拓真膝下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说不定真要从旁支抱养一个男孩。或许是这个猜想使他们有了底气,加茂伊吹饭里有十条虫子,九条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加茂伊吹前几日主持了庶弟的丧葬事宜,有黑猫在一旁指点,两人私下商量做事,明面上就显得是加茂伊吹做事大刀阔斧又毫无疏漏,惹得这群旁支家的子女人心惶惶。 现在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私塾门口,家庭教师也在加茂拓真的授意下对他十分客气,见到这一幕,还没学会收敛表情的几个孩子快把眼睛瞪出来了。 纵观整栋宅子,恐怕连家主本人都没想到加茂伊吹能有今日。 族人封建,倒是明白教育的重要性,私塾只是一个复古的称号,房间里都是更加舒适的现代课桌椅,更像是学校里规模较小的教室。 加茂伊吹迎着许多惊疑的目光,从角落里拖出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课桌,一把扫掉其上别人堆的杂物,又在杂物上踹了一脚,一个原本还没完全摔在地上的陶瓷摆件立刻碎成几块。 敢当着老师的面发疯,加茂伊吹有恃无恐到过头,想到他近几日的待遇,教室里依然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一个人敢不识趣地触他的霉头。 “几乎”的意思是,依然有个小孩想不明白,见公用的“储藏柜”被这样折腾,当即就满是不服地跳了起来。 加茂伊吹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地上的杂物堆,什么也没说。 两秒钟后,他的左腿从桌子后面伸出来,一脚蹬翻了另一个木制笔筒,还连带扫倒了几本,又撞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动静。 “谁的东西谁来收,你们嫌桌子不够大,晚上我就带人替你们装进垃圾桶。” 他的话毫不客气,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心浮气躁,被他一激,硬着头皮也要跟他对着干,那堆杂物就摆在加茂伊吹脚下,人来人往时都当不存在。 一天的课程结束,加茂伊吹说到做到,老师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带人进来扫垃圾。 这样霸道的行为被这群孩子告状告到了父母那边,添油加醋之下又变成加茂伊吹仗势欺人,被加茂拓真叫去房问话时,加茂伊吹还没想到能有这样的说法。 ——他仗了谁的势?恐怕加茂拓真脸皮再厚也认不下来这句话。 果不其然,加茂拓真坐在宽大的桌后,手上捧着本,轻飘飘地提起白天的事情,不像兴师问罪,却还是说了一句:“我让你回去上学,没让你回去撒野。” “是不是撒野,父亲不用问我也该知道。”加茂伊吹也不抬头,“半年前他们朝我的午餐里放虫子、热水里淋土时,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他提醒父亲,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那一年的遭遇。 听出了这句话外音,加茂拓真发现加茂伊吹的确与以往大为不同。 依然并非出于一位父亲的角度,只
是作为家主,加茂拓真忍不住想:支撑加茂伊吹成长起来的情感竟然是仇恨吗? 加茂拓真再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长子。 男孩比之前少了许多懦弱,性格中的不服输显露出来时,好像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种锐利的气质,让他看上去也不算十分普通了。 他在做大事时理智又周密,面对只涉及到自身利益的小事时则寸土不让,像头边舔舐伤口边伺机报复的年幼猛兽——如此看来,如果能好好教养一番,加茂伊吹实际上还真是个次代当主的合适人选。 睚眦必报的性格不好,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脑海中出现“长子肖父”这个形容时,加茂拓真的确能隐约感受到两人冥冥之中正血脉相连。 想到这里,男人心中有些惋惜:可惜加茂伊吹原先没能表现出这种才华,可惜他现在少了条腿。如果有比他更好的选择,家主之位总归不会落到一个残废头上。 “也没说你做得不对。”加茂拓真收回目光,施施然翻了页。 正是因为加茂伊吹早慧,加茂拓真才不怕他会像对待那群孩子一样报复亲生父亲。他们身体中流着相同的血,加茂伊吹大概早就参透了他那些本就没打算遮掩的想法。 加茂家的家主不学帝王术,却总归要懂得取舍。如果加茂伊吹真想翻盘,那他该做的是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不是像愣头青一样非要与现任家主对着干。 加茂伊吹停了一会儿,说道:“父亲再支持我一些,我只在私塾里做事,替父亲帮旁支收收心。” 明明这话很有气势,够含蓄也够露骨,偏偏说话的是个八岁孩子,难免让加茂拓真觉得有些好笑。他微微扬眉,终于合上,问道:“你觉得这事只有你能做?” “对。”加茂伊吹毫不犹豫,“孩子间就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放在明面上谈。我有分寸,父亲什么时候觉得不妥了,再来骂我一顿也不迟。” 加茂拓真想起了传闻中把禅院直哉的脸面砸进地底的那场比赛。 不可否认,在他有个聪慧至极的长子的情况下,通过孩子间的相处间接传递一些信息,的确是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但—— 他轻笑一声:“伊吹,你太着急了。” 太急着证明些什么,太急着讨要些什么,反倒显得刻意又急功近利。 “父亲想看什么,我就让父亲看什么。”加茂伊吹依然平静,沉稳到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宗家也罢,旁支也罢;激进也罢,保守也罢——我要让父亲时时刻刻都想到,我是最合适的孩子。” 这几日的相处过后,加茂伊吹似乎对加茂拓真多了几分与原本不同的理解。 加茂拓真人情淡漠,擅长权谋,在某些方面的确气量小也爱记仇,却又对某些事情的容忍度奇高无比——加茂伊吹几乎可以确定,就算他在私塾踢的不是摆件而是人,加茂拓真也懒得和他过多计较。 这份了解是驱使他将心思明明白白告诉加茂拓真的根本力量。 加茂拓真此时望着他,单纯问道:“我废除了你的次代当主之位,你认为是件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吗?” “当时族中情绪不稳,外界传言纷纷扰扰,加茂家从来没有残疾的家主,如果是我,我应该也会做出与父亲相同的决定。”加茂伊吹直白地回应,“但我有自己的理由。” “我已经被父母放弃过一次,即使下任家主是我的同胞弟弟,我也不信他一定能在类似的时候护住我。” 加茂伊吹神情坚定:“我的命运要把握在自己手中,即使结局不好,我一样认。” 这日的谈话最终不了了之,加茂伊吹返回那个偏僻的院子时,一直守在门外的四乃亲自过来送他。一直到院落门前两人分别,四乃吐出一句:“家主说,等您做件令连他都感到惊讶的事情时,他再给您答案。” 加茂伊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加茂拓真要松口恢复他的次代当主之位。 他明白,自己一定要展现出更多价值,才能获得这场争斗的入场券,与那些还未降生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左手无意识地摸了摸月洞门的边缘,加茂伊吹望着院内整齐的草坪与明亮的灯光微微出神,黑猫从猫窝中跳出来,到他脚边欢迎他归来。 “麻烦转告父亲,今年我要办场生日宴。”他如此说道。 新年后,连夜蛾正道这种没有世家背景的普通咒术师都收到了一份来自加茂家本家的邀请函。 像是人气歌姬隐退一年后重新返回舞台前的宣传一样,加茂伊吹的生日宴会声势很大,放在寻常人家是父子和睦的美事,放在加茂家就只显得怪异又叫人捉摸不透。 加茂伊吹望着手中的宾客名单,五条家依旧不冷不热,禅院家则比上次郑重不少,此次派出家主的长子与次子赴宴,已经说明了其态度的变化。 因为举办这场宴会的最终目的没能达成,加茂伊吹有些失望,但他将心思藏得很好,连黑猫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199年1月22日,加茂伊吹生日当天,令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是,有位名单之外的小客人跟随兄长一同站在了加茂家的大门前。 禅院直哉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袋子,勉强乖巧地站在兄长身旁。他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脸上的期待与兴奋藏都藏不住。 他的出现像是一枚毫无预警的深水炸弹,砸乱了大部分咒术师对此时御三家关系的基本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