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的一天,慕容皝带上慕容恪,亲自去看望慕容翰。
三人关系真说起来非常尴尬,但好在慕容皝一无所知。
慕容翰正坐在院子里看雪。他那匹脾气不太好老想踢死他的坐骑则龇着大牙在雪里打滚。
他和往常一样,朝慕容皝微笑躬身拱手:“燕王殿下。”
慕容皝却道:“哥。”
于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一个君王必备的优秀素养。他很笨,总学不会这一套,也不乐意学。慕容皝就比自己聪明。
虽然君要臣死,但慕容皝尚不至于一言不发直接动手。他提一壶酒,两个酒杯,一掀衣摆,坐在慕容翰刚才坐的地方,又做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一起看那匹烈马在雪地撒欢。
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慕容恪站在一边,远远看着他们。
慕容皝眯着眼睛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爹仿魏武旧事,命一无辜士卒把守城门,任何人不得擅开,又给我二人急令必须出城,看我们作何选择。”
慕容翰想了好一阵,方才想起来那会慕容皝是毫不犹豫拔剑杀人:“殿下临危不乱,果决善断,以军令为先。事后又妥善安置士卒家属,行事周密善全。我不如殿下远甚。”
慕容皝问:“你当年不杀人,只是不想与我相争,对吧?”
当年慕容翰行至城下被拦,当即明白只是一个无聊的测试。先王不喜欢那一堆嫡子,反而总对自己青睐有加。但他跟先王关系很好,辜负期待这种事,从小到大不知做了多少次。
先王对他的偏爱从不掩饰,点明道:“杀了守城卒,这个位置你来坐。”
他想了想,道:“那我不要了。”
“笑话!”先王不出所料大怒,“他日两军白刃相接,你也要因一个无名小卒耽误军令吗?!”
他说战时当然不会:“但拿人命作测试,恕我直言,办不到。”
先王冷笑:“杀人让你出城心切的手下杀,你负责以重金抚其家属,亲自操办他后事、作忠臣。名利双收的事还要一步步教你?!”
慕容翰道:“他的家人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再不济,去偷,去抢,也能获得金银。但他们却不能到阎王那偷来抢来一条性命。”
先王险些气绝,半天砸出来个“愚不可及”。
他就驴下坡说对:“嫡庶有别,元真能成事,您把大业交给他,我会尽力帮忙。”
“你弟弟心狠手辣,你不在高位,将来必为他所杀。”
正常人听到在这里,再不济也得惊出一身冷汗。然而他确实心大,道:“日后事日后说。我可以认为家人最重要,元真也可以认为天下最重要。我走我的,他信他的,无妨。”
听完他的话,大概先王很想百年之后把他一道带下去。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向来儒雅翩翩的他猛踹一脚自家儿子,怒喝滚远点。
“……”
慕容翰笑了几声,道:“并不是。如果你现在再考验我一次,我还是不会杀他。”
在其位者担其责,不在其位自然可以风流潇洒做他的半春狂客。顶顶随心所欲,顶顶无所畏惧。慕容皝笑不出来:“若你我身份地位互换,你就不会这样选了。”
慕容翰眨眨眼睛:“没发生的事不好预测。我只知道,我在殿下这个位置,一定活不到今日。”
“真想与你换换。”慕容皝像孩子似的抓了一把雪。雪入指缝,冰凉彻骨:“人间多年,从未一日快活。”
这话说出来很欠打,慕容翰却无比认真地点头:“我知道。辛苦你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可对这些年的付出与结局不甘心?他很想这么问,但他现在已失去开门见山说话的能力:“现在时间尚早,再讲讲你过去的事吧。自收复叛军之后,直到你我重逢,中间那么长年岁,都发生过什么,我想再听听。”
慕容翰说记不清了,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的脸在雪色里又白下一层。“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人都有所求,你的赴汤蹈火想换来什么?”他给他机会交代后事。
“要不要为殿下付出,付出多少,是我自己的事。”他道:“至于是否回报,又回报多少,是殿下的事。如果殿下一定要问个答案,那答案就是刚才殿下叫我的一声‘兄长’。”
如果为家人付出都要索求等价的回报,未免也太可悲了。
“……”慕容皝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