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慕容恪在赵国众臣中渐渐说得上话,越来越多人觉得西北始终有隐患存在,越来越多人上建议石虎与慕容皝共同出兵,征伐西北。三个月后,一份联合出兵的请求从赵国邺城千里迢迢送达辽东燕国。
石虎看着慕容皝字里行间熟悉的低眉顺眼卑躬屈膝,不屑冷笑几声,一口气调出十万大军亲征。
慕容恪与兰非晚作为人质,当然会跟队随行。好在基于这一年慕容恪在赵国朝中的努力,他们的处境早没有刚来时那样艰难,不少羯人对慕容恪说话好言好语的,连带着也会照顾兰非晚。
羯人部队的战斗力一如既往强悍,北方各部毫无还手之力。然而节节大胜下,危机却悄然蔓延。
尽在东北的慕容皝迟迟没有按约定出兵。
他不仅没有出兵,反而悄悄派人绕到羯人后头,对他们已经攻下的城池抢掠一番,金银细软源源不断运回辽东燕国。
一次两次还能忍,三次四次,石虎忍无可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慕容皝耍了。
慕容皝远在辽东,难以第一时间抓到。好在他们还有他的儿子可以用来泄愤。
……
慕容恪一连被带走一个月,音信全无。兰非晚再看见他时,他如变了一个人,看见她第一反应竟是无助地向后躲去。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当看见他衣下几乎无一块完好的肌肤时,她还是有些崩溃。崩溃表现于,对着伤到神志不清的他问:
“我们是不是被姑父抛弃了?”
“……”
不仅是燕王,是整个燕国,是所有人。来的时候,说只要他们能让石虎出兵,辽东就会有人来接他们回家。可是现在,他们好像正被自己人往绝路上逼。无论多少次睁开眼睛,辽东始终是一片死寂。
慕容恪咬咬牙,在阳光下把自己缩成一团,缩进一小片阴影:“再……再等一等。”
然后他们就等来了慕容皝派人送来的战。
两国交战,人质的命运如何,已经不需言明了。
石虎接到战,怒不可遏,亲带大军攻入辽东。燕国全无还手之力,沿途光是不战而降的就有三十六座城池。
人人都说慕容皝昏庸无能,竟敢对赵国做出如此行径,怕要即将成为整个慕容氏的罪人。
正当赵国前景一片大好时,石虎全军忽然停在原地,迟迟不再向前。
哪怕他们没有声张,有识之士一眼看出,如果不是国内内乱,就一定是后方粮草出了问题。
兰非晚不知道这当中有没有慕容皝的手笔。如果有的话,她这个姑父,心思之深远比石虎之流恐怖。用一条条人命、一次次卑躬屈膝去换取石虎的信任。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五次、十次……石虎以为把他制得死死,却不知他也在暗中给他布下一张大网。只要他成功一次,天罗地网徐徐展开,石虎以为自己的赢面越来越大,哪里知道正是局势翻转之势。
慕容皝甚至知道他会从哪里打过来,分别有哪些城会降,将羯赵部队放到哪里会让他们彻底被粮草绊住脚跟,再不能前。
偏偏他们已经深入得够多。现在退去,相当于放弃到嘴的肥肉。
没有一个君王能抵挡攻灭一国的诱惑。
慕容恪的情况依旧不大好,伤口开始感染,高热不退。清醒时害怕任何人的目光与触碰,只有神志不清时,兰非晚才能抱着他说会话,用根本不可能看见的将来哄他。
“等我们回去了,你一定要对我好,知不知道?”她道,“绝对不能让我嫁给你二哥。你都帮姑父那么大一个忙了,一定要跟他好好说说。”
“……嗯。”
“以后我给你生几个孩子吧。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
“生点男孩吧,男孩比较好,未来可以帮你分担。三个怎么样?老大用来干活,老二天天闯祸,老三负责可爱。”
“……好。”
“……”
她叽叽歪歪了一阵,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散着目光,含糊不清道:“你知道吗,我梦见段王后了。”
“……”
“段王后死之前,我娘带我见过她。王后跟我说,不管二哥以后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万劫不复,众叛亲离,我都不能背弃他,都要陪他一起下地狱。我娘她……她要我跪下来,对王后发毒誓,说我一定做到……”
她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也不知是他昏迷时的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但哪怕没有这个毒誓,她知道他也不会背弃慕容俊。他从来不会背弃任何人,只有被人不停地背弃。
他可以陪他二哥下地狱,她也可以陪他一道下去。
都无所谓。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发出一声轻哼,不知道是哭泣还是苦笑带出来的。兰非晚摇头说不知道,于是他接着道:“段王后她……是好人。她一直在保护我娘,还有我,我很感激她……哪怕她那些保护归根结底是为了让我忠心于二哥,我还是感激她……”
他又沉默了很久,再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娘很早就听得懂鲜卑和汉了,她只是不想被父王知道她听得懂……”
“没关系,没关系。”她把他的手捏得更紧,“我回去之后一定替高夫人保密。”
“……晚晚,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是……”他说到这里,还是说不下去。世间太多事他不明白了。比如他不明白为何娘做的蜜饯、缝的锦囊,最后会到慕容翰手里;不明白为什么慕容翰会把龙腾苑里的花采回来放在娘的身边;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回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似在保护二哥,维持局势稳定,实则都是在保全无权无势的自己……整个慕容王室,只有自己跟他是天生的卷发。有些事捕风捉影,越看越像。可无人点破,他便不知如何面对。他不讨厌他,知道他这些年背井离乡背负了太多。如果说来赵国前对他有一点怨恨,此时此刻,他还是完全理解了慕容翰的离开。孤军深入敌营,任何一丝软肋都是会叫人发疯的……他甚至觉得,多一个人关心自己、关心晚晚,是一件还不错的事。如果还能活着回去的话,他想光明正大带着晚晚,一道过去给他看一看。虽然他们彼此什么话都不会说,永远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两个人都无比清楚,燕王儿子的身份有多重要,远不是其他头衔可以比的。更别说他们没有捅破的命。燕王连段王后都容不了,哪里容得下他们。
这样……其实真的很好。
“唉,罢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他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