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慕容翰之间,始终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们从来不深谈过去,在酒桌上碰到,或者政务上有交集,就事论事外夹杂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偶尔慕容翰会帮他挡几杯酒,多做几件事。他默然接受他的好意,如果这样做能让他心里的愧疚减轻一些的话,他不介意。
但每回遇到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慕容恪总会亲自跟他说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应该跟他说,而不是让他在某次茶余饭后,从别人口里道听途说。
慕容翰愣愣,问:“你见过她吗?”
“没这个必要。”慕容恪道,“合适最重要。”
他想安慰两句,又觉没什么必要。她都不在了,娶任何一个女人对他而言没有丝毫差别。虽然眼下这个场景跟他过去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但还是眨眨浅浅的金眸,努力开心一下,道:“恭喜你啊,四殿下。”
“谢谢。”慕容恪还是一贯的温和礼貌。他对任何人都这样,只是如今多了几分疏离。
*
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他看见阳家小女儿喜服下哆嗦的双手,起身接酒时甚至打翻了酒杯。强人所难不是他的作风,他从不勉强:“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睡在外室。今日大婚,要是我宿在其他地方,会有人说闲话,对你不好。”
阳家女儿自幼长在深闺,对外面的天翻地覆一概不清。刚开始得知要被嫁给鲜卑人,与母亲日日在房中以泪洗面。可燕王亲自赐婚,婚期已定,断无更改之理。万念俱灰下,不曾想慕容恪会主动退一步。她看着与自己长相差异甚大的夫君,一句话也不敢跟他说,在内室软榻上缩成一团,缩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在外面问,愿不愿意跟自己一道入宫去谢恩:“不愿意也没关系,不必勉强。我可以跟父王说你身体抱恙。”
她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站到他的身边。一道入宫谢旨,又被留下吃了顿饭。出来时慕容恪带她走另一条稍远些的路。她对他不是全无好感,犹豫许久,跟他说了第一句话:“为什么我们要走这条路呀?”
她的声音很软,很像某种来自江南的甜糕。阳光在她脸上翩跹,漂亮得不似真人。多好的女子,连提醒他过去那些青涩的幻想变为面目全非都是温温柔柔的。要她嫁给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委屈呢?
他走到她另一侧,为她挡去些刺目的阳光,回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走这条路。你没走过吧?带你走一走。”
她红了脸,低头跟新婚夫君缓缓并肩而行。她甚至注意到他会特意放慢步伐,以免自己跟不上。
走了一阵,某座园林内出来一小队人马。为首的红衣人咳嗽不止,泣涕涟涟。身边的随从捧了一大束姹紫嫣红的花,一脸急切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一句话说不出来,边流泪边挥手让随从走远点。
她发觉慕容恪的目光与红衣人接触时有一瞬凝滞,对方亦然。正犹豫要不要站定叫人,慕容恪的脚步未停,带她径直走过。
只剩一路的花香。
……
夫妻间的相敬如冰并没有持续太久。那天晚上,两人用膳时就聊了一阵。他之后还有别的事,但特意推开几件,好有时间陪她。政治联姻,对女人并不公平,他只能尽力给她最好的关心。
包括房事,只要她要,他一定给。动作尽量轻柔小心,免得伤到她。满室昏暗,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摸到榻边她被汗浸湿的发。云巅之际,心里丝丝拂拂漫上来的是无尽的绝望。他再不是被心上人三言两语就能撩拨到起反应甚至无法自持的少年了。他弄丢了与她有关的所有痕迹,有关她的一切。好像都在渐渐被其他人代替。本来……他预想的第一次,应该是跟她……
意识朦胧间,他似听见兰非晚轻快的嘲笑:“什么时候了,还在计较这个东西?”
他摇头,忙说不计较了。可是……晚晚,你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好吗?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看我呢?
她笑嘻嘻再道:“当然是因为我在那边过得十分开心,开心得来不及来找你。”
“真的吗?”他无声问面前的黑暗,长泄一口气:“那就好。”
那就好。
……
慕容楷出生时,他尚不在都城。尽管尽力赶回,甚至跑死一匹马,依旧没赶上。哇哇大哭的慕容楷被塞进他怀里,妻子早因体力不支昏厥。他想了想,破天荒在家里留了三个月,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照顾妻子和儿子。此后,慕容楷讲话、走路、认字,每一步背后都有他的身影。还有二儿子慕容肃的出生。他全程守在产房里陪着妻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慕容肃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小子远没有慕容楷听话,将来肯定会到处给自己惹祸。
但他好像不是很排斥。与妻子相视而笑。
……
慕容皝对他的喜爱越来越明显,甚至有时会让他带两个孩子入宫用膳。每回从王宫回家时,他都会带他们走慕容翰最常走的那条路。慕容肃那巴掌大的脑袋全用来跟他斗智斗勇,不是故意假摔就是莫名大哭,闹来闹去就为让他抱自己回家。慕容楷性格更像他,很听话,一个人乖乖往前走。下午阳光很烈,总把父子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慕容恪抱着团子一样软的慕容肃,前面走着小小的慕容楷。有时他能遇见一边咳嗽一边指挥手下去龙腾苑摘花的慕容翰。两人碰见,什么话也不会说,静静擦肩,静静走过,慕容翰浅金色的目光在孩子们身上跳跃两下,很快又移向更远的远方。
后来有一次,慕容肃脑子坏了死活要跟一条狗比赛跑步,他虽大为震惊,但还是尊重。让慕容楷看好弟弟,自己在龙腾苑跟慕容翰钓鱼。
慕容翰道:“你知道吗?最近不太平,又要打仗。”
过去几年,他二人一直被燕王派去各地征伐。慕容恪对战争已习以为常,随口问:“去哪?”
“高句丽。”
他哦了声,想起高句丽是自己的母族。他们屡犯边关,变本加厉,慕容皝忍无可忍,多半这次征调是存了灭族之类一了百了的念头。
他以为慕容翰是在担心娘,难得有闲情逸致,竟然开玩笑问:“今日的花,要不要我帮你送?”
慕容翰惊异挑眉,道:“算了,不必了。人贵在自己事自己做。”
两人各自笑笑。慕容翰再道:“燕王要我带你五弟一道去。道明这个孩子,天赋异禀,又深受宠爱,以后功高盖主,没准还是得乱。”
自从慕容俊亲手凌迟段池后,就不大能见血了。那次出征宇部,他数不清惊厥高热多少次,辛亏慕容翰尽力隐瞒,至如今,知情者也不过他们二人。
“我会尽力。”慕容恪收起笑容,“尽量让二哥五弟之间的隔阂少一点。这次去高句丽,我时刻看着五弟,不让他太……”
不让他太出风头,其实是一种对他的保护。燕王之位他们是势在必得。要想屠刀不对准自家兄弟,只能尽力让其平庸。
慕容翰嗯了声,拍拍他肩膀:“世子居庙堂,军功将来定不及道明。幸好有你,你要替你二哥撑住。”
“嗯,我知道。”
*
燕军奔赴高句丽,主帅依旧挂的是慕容翰的大旗。他们甚至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偶有零星小股部队,很快收服。慕容翰从辽东出来的一路皆心神不宁,慕容恪只当他还在为二哥忧心。十日后,燕军长驱直入,直破高句丽都城,城中百姓依旧没有抵抗,反而对他们的到来多加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