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个软肋。作为一国之主,他的软肋要比常人少,却不是没有。认真算起来,兰阙与慕容垂是唯二。
他正与兰非晚忆及往昔,脉脉温情之时,中官在门口通报,说世子殿下坚持要见他一面。
兰非晚看见那被卷千叠压着的诏露出明黄一角。这是对段王后和段家的处置吗?思绪翻涌间,慕容皝慢条斯理收了手巾,恢复以往冷硬的神色,凉薄道:“叫那个畜生滚进来。”
外面下了大雨,慕容俊浑身湿透。每回他们父子相见,少不得剑拔弩张,鸡飞狗跳。慕容皝稍稍前倾跪坐在案边的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等待对方进攻。
慕容俊长跪不起,以首扣地:“父王,儿臣恳求您放母后和段家一条生路。他们纵然有错,罪不至死。无论如何,也该查清事情来龙去脉再定罪……”
慕容皝“切”了一声,心道废物。还以为他有别的花样,一开口,仍是看似恭谦实则实则清高的要求。
他最讨厌儿子这种做派。懒得与他多言,随手抽过压在桌案最下方的两份诏,丢垃圾一样丢到慕容俊面前:“你来的正好,诏旨孤已经写完了,给孤送去前朝。”
慕容俊一愣,直起身子,挺拔沉寂地就地翻看起来。段王后出身名门,他又受士大夫汉风熏陶已久,一举一动无半分鲜卑人的野蛮。看东西前端正姿态已是刻入骨髓的习惯。
慕容皝亦不粗鲁,但每每看见慕容俊,总能想起先王后的傲慢。那是他此生最不共戴天之人。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儿子不像自己像仇敌。
但也无妨。王后如何、生母又如何?照样一杯毒酒送下去见先王,自己才是活到最后的胜者。现在轮到他和慕容俊,再如一场漫长的熬鹰。一定会有一方先软下去。但绝不是他。
大雨瓢泼,烛火晦暗。兰非晚见慕容俊再次抬头时,眼中早没有从前的高华孤清。他好像很迷茫,很不解,捏着诏喃喃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慕容皝冷笑,“为什么你娘那个贱人一定要死?为什么整个段家一定要死?”
慕容俊头又低了下去,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抖得比烛火还要厉害的消瘦肩胛。
“因为孤是燕王,所有人的生死都握在孤手里。这个回答你满意吗?”他哼了一声,“姓段的不能留。当年孤对段家多好?他们却合起伙来造孤的反,一次不成造两次!每个从段家出来的种都不是好东西,孤让你娘和段池活到现在,已是恩赐!何况,他们合谋谋害王嗣一事属实、证据确凿。他们自己都认罪了,你跑过来求哪门子情?为了让天下看到,你这个世子殿下多么重情重义吗?!”
慕容皝口中“从段家出来的种”,当然也包括眼前的慕容俊。很难想象,一个父亲居然会对亲生儿子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俊忽发出难捱的喘息,好像受到致命一击。他撑不下去了:“父王要废母后王后之位,赐死后以发覆面以糠塞口……又给段池判凌迟之刑,却要儿臣来行刑……”
“是。”慕容皝大方承认,“那又如何?”
“……”
兰非晚顿时毛骨悚然。不得不说,慕容皝这一招可谓阴毒到极点。让从不见血养尊处优的世子干这种污糟事,且不说他能不能坚持下来。但凡接了旨,外人会觉得他残忍薄情,对亲舅舅都下得去手;而不接旨,就更方便被父亲借题发挥了。抗旨的下场比段家可好不到哪去。
这简直是把慕容俊往绝路上逼。
“你要感谢孤,”慕容皝凉凉道,“段家谋反,最难逃脱干系的就是你。孤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你和段家撇清关系,一了百了。否则,你身上始终背着弑父夺位的疑名,要如何做大燕忠臣?”
“……”慕容俊快崩溃了。他的脊骨一寸一寸软下去,在慕容皝面前软成一摊泥。段王后和整个段家,为了保全他、为了不让他的秘密被慕容皝知道,心甘情愿以全族性命去换……自己救不了他们,居然还要亲手送他们上路?!甚至连给他们一个痛快都做不到!
慕容皝懒得陪他伤心,起身欲走。
慕容俊突然放低姿态:“……父王!殿下!不要!我求您了好吗?是儿臣没有规劝好段家,是儿臣没有规劝好母后!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可再怎么样……罪不至凌迟啊!母后也罪不至废后!母后跟父王那么多年,除这一次,从未有过其他过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求您……他们都愿意伏诛了,求您给他们留一点身后名吧!”他已经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救他们了,只想尽可能挽回一点。哪怕只是让慕容皝改一笔母后的下葬方式。地位、名誉、尊严,这些在他看来高过性命的东西,如今通通都没有他们重要。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对亲生父亲这么残忍的处决,又能做些什么呢?
过去慕容俊很讨厌勉强,够不到的东西就不要,跃不过的横涧就不跃,强求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唯独这次,他抱着慕容皝的腿,跪在地上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不知后退。往日的矜贵高华不翼而飞。
身为旁观者,兰非晚很难切身体会慕容俊心中到底崩溃又勉强重塑了多少次才做得出这样的举动,甚至不在乎还有第三者在场。然而慕容皝不在意他的挣扎,甚至不以折磨他为乐。在他眼里,他仅仅是一个有点可恨的陌生人,他的眼泪他的鲜血他的碎裂痛苦百孔千疮通通与他无关,影响不到他分毫。没准他瞧着跪在地上痛哭求饶的慕容俊,心里想的却是“不知兰阙与慕容垂睡得可好”。
慕容皝让他滚远点:“明天天亮就要行刑,你有时间在这里哭丧不如回去睡一觉,省的一不小心晕过去。”
*
早上居然下雪了。兰非晚在宫门口遇见慕容翰,把昨晚所见与他简单叙述一番。慕容翰沉默片刻,道:“燕王是想把世子逼疯。”
这里的疯,不是一种情绪上的夸张手法,而是客观陈述。通过不断的打压掠夺,让一个人的道心完全崩塌。
“寻常人都受不了亲手对无血缘关系的恩人处以极刑,”他道,“更别说世子,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真正在外面担的事太少,承受的情绪太多。这样的人不好相处,身边亲友极少,要瓦解起来很容易。”
兰非晚一愣:“你怎么对这种阴毒之术了解得那么深?”
慕容翰说一般吧:“我刚逃奔段部时,段部那几个头领始终不信我会叛国,隔三差五抓燕国战俘给我处置,专挑以前跟过我的部下。我一脸窝囊地砍了大概两个月的人,把他们看无聊了,又让我去围观五马分尸,割锯烹煮。酷刑对象还是从前跟过我的一些兵将,并且军衔更高。有时候我睡觉睡到一半他们突然冲进来绘声绘色描述部下们惨死的过程,一边指责是我动机不纯跑来意图谋反害死他们一边搭我脉搏观察我紧不紧张。我真好奇他们那会到底抓了多少燕国人……”
“那你为什么……”兰非晚想问,那你为什么没有被逼疯,甚至还能段部宇部两开花,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了,有种把别人伤口当故事听后随意评论的轻浮。慕容翰毫不在意:“对方想让你成为哪种人,你就承认你真的是那种人就好了。比如段部怀疑我是仍忠心大燕的细作,想给我一个贪生怕死的背国叛徒之名让我痛苦发疯。无所谓,我就当我自己是个无耻叛徒。当叛徒,最重要的是为活命嘛,所以我只要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就感觉自己太厉害了!居然又活了一天,简直是叛徒这一行的佼佼者!”
“……”兰非晚彻底被他这套莫名其妙又很有道理的歪理惊呆了。还可以这样子的吗?相当于一个圣人被诬陷为强盗,怎样缓解被误解的痛苦呢,那就是顺着对方往下说:“没错,在下正是强盗,有何贵干?”。这种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等死不争辩不解释不负责的态度真的很能稳定自己发疯别人。
可对慕容俊来说,要他在心里承认自己是贪生怕死之辈、要靠母后和段家几百条人命才能在世上苟延残喘,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执念越深,疯得越快。帝王家的人一旦疯起来,可是血流漂杵,浮尸千里,与寻常人家小打小闹不可同日而语。
“马上世子就要手刃段池了,”慕容翰道:“我要去看着他,免得他突然发狂,殃及无辜。”
兰非晚想了想,段家人并没有按程序下狱,一直被官在府中等死。今日事大,慕容恪一定也会去,便道:“我跟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