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死后两年,慕容垂被外派东征西讨,渐战功显赫。春花开谢,慕容皝终于正式提出改立世子的念头。向来藏山藏水的君王,面对满堂黑压压的群臣,难得萌生出一丝紧张。
朝中一片哗然,纷纷表示世子并未犯错,贸然改立不妥,更何况……
更何况嫡庶有别。慕容皝也做不到逆天改命。
于是反对最甚的几个人被他一气之下压入大牢,听候处置。众臣惶惶不安,深感祸事将至,各自选边慕容俊与慕容垂站队。
慕容恪的内兄也下了狱。幸好他这些年在汉臣间殷勤走动,朝中多数人尚愿冒着风险支持慕容俊。
慕容肃从东庠回来,迈着短腿在家里跑来跑去:“爹,我为什么好几天没看见舅舅了?”
他夫人也因哥哥被抓一事心急如焚:“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就是祖宗规矩,燕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慕容恪忙让夫人慎言,接着抱起软乎乎的一团慕容肃,道:“明天爹带你去打猎。”
慕容肃立马把舅舅抛到九霄云外,奇道:“爹,你不是说打猎是不好的行为吗?”
“偶尔一次也无妨。”他浅金色的眸瞳暗下一层。
往后,慕容楷慕容肃每旬都多了一项新活动。龙城郊外草场大,地形复杂,男孩子心里隐藏的杀戮征服欲被唤醒,渐渐不亦乐乎。
……
然燕王殿下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日夜深思后,依旧决心为最爱的儿子劈开一条血路。他开始向反对之人举起屠刀,同时编造理由,革除世子所有权力,非必要不得出行宫。
傻子都看得出来,慕容皝一杯毒酒送世子下去见阎王只是时间问题。之所以迟迟未动手,多亏前朝汉臣们苦苦支撑。
慕容恪每回都以政务为借口去看慕容俊,告诉他燕王今天下了什么命令,又抓了谁,放了谁。慕容俊嚯嚯磨牙:“我必死无疑。此事不成,他心知我定容不下慕容垂,一定想尽办法让我走在他前面。”
箭在弦上。慕容恪异常冷静,简直大逆不道:
“那就让他走在二哥你前面。”
窗外惊雷劈下,霎时点亮慕容俊苍白惊愕的脸庞。
*
艳阳高照,春和景明。慕容恪一身墨绿骑装,鹤骨松姿。衣带上的翡翠倒扣勾勒出一段紧致不消瘦的好腰身。他和往常一样,陪妻子孩子一道用膳。慕容肃调皮坐不住,他就耐心一点一点喂他喝御粥。
随后,他在门口抱抱两个孩子。阳光在他浅金眉眼悦动蹁跹,柔和如润玉。“爹要陪燕王春猎,很晚才能回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慕容肃兴奋地长篇大论起来。慕容楷则摇头说不要:“爹要注意安全,不要受伤。”
慕容恪说好,随后骑马而去。嘴角淡笑温柔依旧。
*
辽东猎场外,随慕容皝一声令下,黑压压的燕军一字排开,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入森林。一时间,地动山摇,猛虎黑熊抱头鼠窜。
慕容恪陪他纵马飞驰,两人为追一只雄鹿,一时兴起,和大部队拉开了些距离。
他就直直跟在燕王殿下后面,看面前的男人搭弓挽箭,耀武扬威,一头金发在骄阳下好似灼灼烧的烈焰,刺目得紧。
慕容恪捏紧手心的缰绳,用力到指骨发白,几乎将其捏断。粗砺的绳上不知不觉浸透滑腻的冷汗。他静静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脸上淡笑不改,如穿叠日光的舒展祥云。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他看见前面那匹坐骑被溪水旁的岩石绊了一跤,座上的人冷不丁被甩下来。慕容恪一挥马鞭,竟让坚硬的马蹄生生踩上慕容皝最脆弱的胸膛。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每一段树林罅隙间射下的阳光齐齐断折。
慕容皝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慕容恪跟着跳下马,抓过那只无力的手,指尖感受到濒死之人独有的微弱脉搏跳动。
他慢慢舒展眉头,嘶哑叫了一声:“父王。”
慕容皝被那一脚踩得魂飞魄散,眼前白茫茫一片。剧痛之下,良久良久才对上算不上自己儿子的浅金眸瞳。
悦动的金色令他想起过去某位故人。五脏六腑尽碎,断无回生之理。他心中了然,既不畏痛,也不做无谓挣扎,更无表现出怒火,只森然冷笑:“怎么、你要为他报仇?”
慕容恪倒坦诚,说也不全是:“我不能让你改立五弟。”
切。慕容皝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亏得自己还以为慕容恪真有血性,敢弑君为父报仇,结果到头来,还是为了慕容俊,豁出命去,铤而走险。
只是如此。又是如此。
“所以你们父子俩,就这么喜欢……”他气息奄奄,近乎虚脱,脸色比晨间清雾更苍白。阳光经数道折射,在他脸上投下纵横经纬。“喜欢给别人当狗?当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他不回答,反问:“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