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下,一个青衣男人摇着纸扇走下来。他一路上都掀起窗帘观赏沿途的风景,水光潋滟,胭脂一样红的荷花浮在水面,与浓绿的水面和青天形成极强烈的色彩对比。
另一个人也跟着下了马车。
闻辩伸出手,“信物给我。”他手里立刻有了一颗小小的夜明珠,这颗珠子似乎勾起他什么回忆,他掂了掂,问道:“你背后的人物定的信物?”
“我背后没有人物。”
闻辩收进袖中,走向前对家丁抱拳道:“在下扬州闻辩,求见聂先生。”
家丁目不斜视地说:“我家郎君近日身体抱恙,恕不能见人。”
“喔,”他奇道,“你也不进去禀报一声,万一你家郎君愿意见我呢?还是说你家郎君其实不是里面这位?”
左右的两位家丁对视一眼,另一位忙道:“闻先生,并非我们越过主人做主,他前天就吩咐过了一律不见,我们也不得拿小事打扰他休息......”
闻辩从广袖内掏出夜明珠,两人立刻噤声,退至一旁。他暗自发笑,大步走了进去,庭院内花草凋敝,显然不是什么被主人精心打理的度假宅邸,聂蟠甚至还歪坐在床榻上,没有一个下人告诉他来人了。见了生人,他连忙拢着外套起身行礼,“您是?”
“聂先生不必多礼。”闻辩也回了个礼,“我是个商人,名叫闻辩。”
郑宗望跟在闻辩身后,用力地扫视四周,显然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聂蟠瞄了他一眼,也就无视了,“哦,闻先生,我知道您,您在长安是很有名望的。您还收过我很多泥塑呢!”
“说笑了,我不过是做个买卖中间人,哪比得上聂先生御前的手艺。”闻辩打算为他倒茶,茶壶里只剩一层残渣浊水。他立刻唤来下人,严令禁止如此怠慢聂蟠,并让他们重新上好茶水点心。聂蟠始终举棋不定地观察着他,等茶一上来,抢着要倒茶,闻辩倒也随他去了。
“可以告诉我是谁把你绑到这里来的吗?军队?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闻辩的语气很随意,脸上带着惯常的淡淡的微笑。聂蟠虽然早听说过他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本人,只觉得他光是端坐在那里便有令人安稳信赖的气场,说的是“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自己听来却像“我是来救你的”。
“并不是军队,是私兵,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与五六十年前的一件往事有关。”
“愿闻其详。”
“那时我很年轻,刚刚出师,做人俑的手艺名扬海外......闻先生见笑了,我并非在鼓吹自己,只是您可能需要知道这个情况——若想仿真,找我是最好的选择。”聂蟠像是回忆起了年少时光,摸了摸鬓角,自嘲一笑,“招摇炫技,便惹来了祸事。某天我接受了一项委托,条件是要对这件事完全保密。他们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一个山洞里,泥塑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要我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模样做十件泥塑。”
“我自然是不敢违抗。细泥造型后,他还要亲自审查好几遍,觉得不像自己的地方会命我再改,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直到手上凸起的血管都别无二致。最后我离开时看着自己做出的泥塑都害怕,发誓再也不做人俑,改做佛像。”
“那个男人,他有没有说自己是谁、为何要这样?”
“他对自己的事闭口不谈。”聂蟠说,露出稍显犹豫的表情,“我俩在山洞里朝夕相处一年多,每日都有人来送衣食,他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读,然后写些密密麻麻的叫人去办事......后来送走我时还挺有礼貌的,给了很多财物,鼓励我开展业务、多收徒。那之后我们再没见过。直到去年几个黑衣人再次闯进我家中,问及此事,将我带到这里软禁起来。”
“你答应过他要保密。”
“但是他现在将我关起来了。”聂蟠突然脸色煞白,“你该不会是来测试——”
“不不不,您别误会,我与任何人都没关系。”闻辩拍了拍聂蟠的手背,他身上永远有让人安定的魔力,“只是按照您的说法,当年那个人以礼相待,途中蒙眼也是您自愿的。可现在这波人把您绑架到此处,下人照顾不周,茶水也不添,恐怕不是那个人的主意吧?”
聂蟠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的手指攥住桌檐,喘息着,“那我岂不是——等等,那他们是想做什么?”
“您还记得那个人的相貌吗?可以画给我吗,或者用泥塑表现出来?”
“我可以画出来。但这样一来不是再次违背了承诺?”
“您现在都自身难保了。”闻辩苦笑道,“我在长安的名声还不错吧,您画出来,我可以帮到您的。”
聂蟠思考片刻,终于颤颤巍巍地起身,找出纸笔开始作画。卧室地面其实到处都散落着废稿,都是他为了打发无聊而画着玩的,没人来收拾,闻辩随意捡起两张,画的是长安的城楼月光、妻子儿女。他一直都被囚禁在这里,想必不知道长安陷落的事。
卧房内只有春蚕食叶般的笔声,窗外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杭州在暑气的蒸腾中昏昏欲睡,这里繁华、富庶的一如往日,人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聂蟠将画递给他,画上的男人眉毛粗黑、相貌周正,有一副敏捷、强壮的体魄,却带着莫名含蓄的神情,像个淳朴的农人。他收好画作,再拜谢说:“闻某不会向第二个人说起此事,亦不会将画作外传。还请聂先生保重身体,我会尽快来营救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