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牧也收了武器,后退几步,姜义忽然疾步上前,面上又是讶异又是不解,扒着姜和的竹筐边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继而问道:“你早知道这个商人的药材是哪里来的?”
闻言,乔牧也自然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眼前情形,姜和他们应是早已知晓此事,但他们同个屋檐下生活多日,姜和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连姜乔二人也未曾耳闻。
姜和见她询问,无需多言,只瞥她一眼,分明是在告诉姜义他会秋后算账,姜义自觉心虚,微一沉吟,当即吩咐道:“快,进去帮忙。”
她这趟来将相杀客栈的人手悉数带上了,二十几名年轻的男男女女遵照吩咐,药材装了一个又一个竹筐,还有这商人搬货时留下的板车,也被他们堆得满满,一时间仓里热闹非凡,你呼我应,竟没有一人听得动静前来查探。
张四方爬上屋顶独自望风,门口有万里守着,还有姜和有意留下的姜乔二人。
姜和显是料到他们会来,见着姜义后并无指责,也不搭理,过不多时,张四方从上方探出头,扬声道:“莲开!”
莲?姜义寻思,莫非是张家那座莲花设计的宅子?
闻言,姜和道:“走。”
姜乔二人跟上,从主城区外的仓一路走回城中心,果然如姜义所想,姜和带着他们来到了张琮家。然而,眼前是在昏暗光线下也能看出是造价不菲的张家大门,姜义欲言又止,想说这样无凭无据地想进人家宅子,还走正门,万一争执起来,饶是武功盖世,在这处的精巧设计下遭人围攻,怕也是难以逃出生天。
不等开口,姜和径直推开了门,门内景象更是奇怪,目光可及之处无一人把守,沿着小径瞧去,幽深寂静,更瞧不见人影。
姜和依旧缄默,带着他们继续走,往里探,自然得像在自己家,背着手悠闲从容,二人也就放下心来,跟随着走了许久,终于来到“莲心”。
由各条连廊重重叠叠围绕的“莲心”,其实是一栋水中楼阁,是他们在这宅子里见到的唯一一处光亮,湖里种了各色睡莲,不雅,不洁,还俗气得很。花柱由三条木制杆子代替,等屋内的光又亮了些,姜义才看清这其实是几条折叠起的爬梯,分作两截,折叠合起后成了方正的木柱子。
姜和熟练地找到梯子上的凹槽,运气发力,径直把那半截梯子推出,另一端便稳稳架在阁楼上。几人沿着梯子走到半程,姜和脚步声一顿,指了指那扇足有半面墙大的窗,示意二人向那边看。
灯火微晃,在纸糊的窗上映出一对人影,一男一女,都是熟人,分别是李有才和张琮身边那名女子。从外头看,活像是一场真人现演的皮影戏。
那女子娇笑着,凑上去,捏起手绢一角擦过对面那人的肩颈,李有才急切难耐,又半推半就顺着她的柔劲儿,缓缓倒在塌上,那女子懒懒依偎在他怀中,指尖寻不到歇息地,游走在各处,只听她含笑道:“知州还没说呢,要怎么带我走?”
李有才调整成个舒服的姿势,随意地道:“快了……”
那女子埋怨道:“可你说这话说了一个多月,张琮每日把我晾在这儿,你又不肯来,教我好生凄凉。”
李有才道:“成大事者不可急于一时,眼下张琮的事情快要暴露,你只需再等些时日,他一倒台,这宅子连带着你这个人,就通通是我的了。”
那女子道:“那你还不是会一样,漂亮姑娘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府里带,我呀,还是那个无名无份的歌妓。”
李有才只是笑着,道:“我的好姐姐,就让我在你这儿安静地歇息片刻吧。”
直到只剩个底的蜡烛尽,身影不甚明晰,姜和招呼上两人往回走,经过许许多多的房屋、庭院,来到两间比任何屋子都大的屋子前边,这就是张琮修缮完毕的仓了。
若是为了药材,人手都在那商人的仓里忙活,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但张家宅子除了仓私藏药材一事……那便只有夜半的唱戏声了。
三人在其中一间更大的仓门口站定,相互瞧着,姜义两手举在左侧,翻转一圈,比出一对兰花指,余下两人见了,俱是温和一笑,随后,姜和点点头,交代道:“今夜不论见到什么,都给我忍着,切不可莽撞出手。”
两人一一应下。这回走的不是正门,而是仓边上的暗道,这暗道藏在仿造的地皮下,用存水用的大水缸压着,姜和随意地踹了几脚,水缸位置偏移,又掀起地皮,才看见了下边藏匿着的板子。
提了灯笼走入暗道,姜义小心跨过土里嵌着的瓷片,这些个碎裂的瓷片大小不等,一个叠着一个斜铺,延伸向前,偶有那么一两个较为完整的,看着既像桶状又不像,喇叭口张开,却没有底。再一看两边墙壁,上下两层明显是不同时期挖的,上半层看着更新也更干燥,下半层湿润松软,想必是常年带着水汽所导致。
姜义思索半响,断定这就是已经废弃的排水管道,破碎的瓷片便是原先首尾相接的喇叭形瓷器,这条排水道废弃以后,后来人又在此地的基础上往高了挖,便成了如今的暗道。
几人掩了行踪,落脚无声,一时间暗道里只剩掠过狭小空间的呜呜风声,然而,乔牧也殿后,边走边关注着身后的情况,惹得姜义也开始紧张地查看。
这时,姜和小声道:“张琮担心别人做手脚,像当年的张老爷一样,存水用的水缸全被人在暗处砸了个洞,漏光了水,所以放水缸的地方只有他亲近的侍从、亲戚能进来。”
姜义小声问道:“那他没有派人守着这里吗?”
姜和随口道:“有啊。”
话音刚落,暗道外传来窸悉簌簌的一点声响,不多时,又安静如初。
姜和又道:“现在没有了。”
姜义无奈一笑,原来刚才出声是故意让人家知道这里有人,好把人引出来解决了。隔了这么长一段距离,适才的对话在外面听来顶多是一阵嗡嗡回想,却听不清具体内容,所以也不用担心话中内容叫人听了去。
又走了一段,几人前方出现个分岔路口,姜和带着他们往右手边去,一经拐角,路就短了很多,只有一小截。一行人走到尽头,姜和便停住脚步,在那块板子下站着,举起一根手指在嘴唇边,示意安静。
于是几人在那里无声等着,须臾,从上方传出来些杂乱的声响。其中有女子的啜泣声、有男子的低喘声、有碰撞发出的粘腻声响,还有更远处的喝彩交谈声。
姜义瞬间懂了上边的人在做什么,脸色顿时阴沉几分,又看见姜和打了几下手势,二人随他走向另一个分岔路口的左手边。
这一边的路想比另一条,更短了点,但在路的尽头,还有一条往上走的路。这条通道的排水管被拆了个干净,墙壁上还钉进不少掰折成凹形的铁条,只够卡进一点脚尖,这对习武之人来讲,已经足够了。
姜义排在最后,跟着他们往上爬,往常她是连爬一层楼梯都大喘气的人,如今不但能轻易从二楼外墙爬下,这回还跟着他们跑了这么老远,又爬了约莫两层楼高,竟觉着通体轻盈,行进间气喘均匀,体内气息流传畅通,倍感舒适清凉。
通道的最顶端还是木板,与二楼铺垫的地板靠曲轴相连固定,但这一块是拆除倒弃废水的水槽,仿了二楼地板的纹路,在外头留下一根牵引用的细绳,藏在地毯下,下边的人一推即可,上面的人只需挑起细绳,轻轻一提,木板便提起并折叠。
几人从这通道出来,远离栏杆,弯低腰板,不进屋子里,反而跨出窗。
视野开阔以后,姜义才明白为何要大费周章地钻地道又爬铁架,仓外墙是红砖砌成,又糊了一层水泥,平整无暇,即便这人武艺再高强,也难以在这没有支撑力的墙上飞檐走壁,然而,倘若像他们一样从二楼的窗口出来,再抛出一个飞虎爪,那便能踩一脚窗台,轻松地荡上屋顶。
几人从一小块掀开的瓦片空位往下看,在这里,仓内的一切一览无余,却听不清人声。
这仓展示与外人看的是一部分,在高高的货物后头又是另外一派光景,看得人心下一惊。
张琮又坐在那把椅子上,鎏金刻花椅背,坐垫上绣满了东胡常见的花卉猛兽,是曦国较为少见的风格。
此刻他正捧腹,衣衫不整、大汗淋漓地饮酒作乐,在他的对面是一面幕布,其间映出人影绰绰,姿态亲密,暧昧纠缠,动作不停歇。
姜义登时觉着这夜的风凉得刺骨,吹得心寒。她死死盯着张琮,直到他心满意足,招来侍从梳洗,随后丢下这个烂摊子,带着人离开。
这时,姜义的心绪随着婉转的唱戏声渐渐回笼,她瞧见剩下一名女子平躺在幕布后,放开了嗓子唱,那是何等的情深,稚童寡母亦可闻。
这一曲唱得她心神不宁,甚至不记得昨夜是怎么回去的,天一亮,等不及做别的,她就先去找乔牧也,一下楼,却见到客栈里又挤满了人,有工匠也有平民,俱是吵嚷着赔钱索命,与众学子推搡争执,不肯退让半分。
乔牧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拉着她连连后退,退到了客房里头,只听他低声道:“钱寡妇和好几家丢了闺女的妇人,凌晨在三皇子建了一半的工地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