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衡还以为她看到尸体的死相会被吓到,阿忍却相当冷静地重新盖上白布,将一只手虚虚按在他身上,轻声道:“如是我闻。”她诵《地藏经》的速度极快,伽衡第一个字还没听清楚时,十余个字已经从她的唇中溜过。她只挑选了一部分念,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朝着尸体双手合十、闭眼低眉。随后对他道:“他是个善人,有好去处。”
他知道她在说六道轮回的事,却只是注意到她脸色苍白,“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虽然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但是比起害怕或者恶心,我心中......满是怜惜。”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刚好抬头看伽衡,一滴眼泪无意识地掉落下来,很干脆、纯净的一滴。伽衡完全呆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伸手帮她拭去了那一滴泪。
两人同时回归了正常状态,阿忍几乎是向后跳开一步,低下头去。伽衡见过横死的人太多了,想必自己将来也是一样的死法,和牲畜一起死在野外,谁也不比谁臭的晚。然而,然而阿忍的神情是那样庄严慈悲,让他为她的悲哀而感到悲哀,为她的善心而发出善心,他本不信《地藏经》能超度死者亡魂这种说法,人死了就死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都说有伽衡的队伍不可能死在沙漠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永远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带着的水能喝十天,他必然会规划一条第七天就到河边的路线。天道是很残酷的,它永远在伺机杀你,你要随身带着刀剑。
所以人死了,还能有下一辈子这种好事,老天难道会允许它发生吗?
他不信。但是阿忍说什么就是什么。
闻辩绕开人群,独自走到被卸下的货物边,打开木箱,赵无量的泥塑就被红布包着,静静地立在里面。这样有五窍的泥塑都要用红布包,以免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赵无量甚至用绳子打了死结、贴了封条,避免任何人中途打开看。
伸手去摸,别人可能会因为感受不到泥塑的细节而无法判断具体是什么像,但是他心下立刻了然,不是有伽衡那样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是因为太熟悉了。
他的手在塑像面部抚摸了几下,轻轻盖上棉花、合上木箱。转身叫来章堂,吩咐道:“今夜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驻扎,还请大家无论如何出了山再歇息,一人给三十贯。快去叫他们尽快启程。”章堂领命去了。他又绕开人群回到自己的骆驼身边,骑上去,把手插进它脖子的绒毛里取暖。他觉得冷的出奇。
杂役们于戌时三刻整顿好货物和牲畜,打起火把继续行进。阿忍的马车是不能坐了,伽衡便把巴瑞施玛给她骑,这骆驼是他从小调教出来的,把它扔在千里之外它也能识途找回来。
阿忍于是走到它面前,拍了拍它的吻部,“巴瑞施玛,趴下来。”
骆驼瞥她一眼,巍然不动,满脸写着“都说了我是我主人调教好的”,伽衡便从后面走过来道:“我抱你上去吧。”
“啊?不不,”她慌乱地用手去够巴瑞施玛的背,“你趴下来嘛。”虽然说又不是没抱过,但刚才是特殊情况,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现在回头看见伽衡满脸真诚地站在那里,又回头看看气定神闲的巴瑞施玛,还是本着不想耽误启程的心理答应了。
伽衡不是横着抱的,那样她不好直起身上骆驼。他蹲下握住她两条小腿,慢慢站起来,阿忍只好坐在他左肩上,双臂挽住他的脖子。他身上的衣服又冷又湿,然而体温正隔着两层层布料传到阿忍大腿上,她的心砰砰狂跳起来,僵直着一动不敢动,即使伽衡扛得很稳。她把手挪到巴瑞施玛的驼峰上,跨上去,伽衡笑着送开手退后两步。
好高,她紧紧攥着缰绳,顿时有种掌握全局的自信感。向前一看便知道闻辩正在和章堂说话,还没开始走动,便向伽衡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伽衡只当她怕高,一边再次靠过来,一边道:“没事,只要你不睡着就掉不下来的……”
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看伽衡,他的发型从上面看还挺好看,两边的麻花辫向后收到一起,用一颗珊瑚珠子固定起来,以免长发飘到脸上遮挡视线。她用袖子内衬给伽衡擦了会儿头发,小声道:“这种天气湿着会留下头风的。”
换伽衡不知所措了。他最终虚虚张开双臂,怕她双手都离开缰绳会失去平衡。
一会儿她就缩回去,耳朵红的像要滴血,静默片刻,又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方不方便和我说?”
“具体的不行,”他低声道,“但是......那些骆驼并非被人打过,看伤口便知道是它们自己在树上或者木桩上蹭的。骆驼这种动物,一旦有个蚊子包都会使劲儿蹭,直到蹭破、吸引蛆虫来,引起恶性循环。有的骆驼能因蚊子包而感染死亡。所以队伍里只要有个人把熟烂的水果汁液抹在它们腿上,就能招来蚊虫,发展成这个样子。所以我一开始就说另有贼人,以免打草惊蛇,更不好私下多透露么……”
“噢,没关系,”阿忍立刻道,“我保证不是我!这话也不会跟别人说的。”
伽衡一下子笑出了声,“不不不,我就是解释一下为什么闻辩叫我别乱说。别不高兴就好。”前面的队伍已经动起来了,他拉着巴瑞施玛的鼻勒,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笑,“阿忍姑娘,我来为你牵骆驼。”
旁边的曹丰年阴阳怪气地学他:“哟哟哟,阿忍姑娘~”
“你要叫赵娘子,”伽衡回呛他,“人家跟你不熟,真没礼貌。”
后面就是伽衡和曹丰年极其幼稚地口头攻击,阿忍把脸埋进巴瑞施玛的毛里,假装什么也听不到。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好像出了点问题,但她不愿细究,不愿想,当下只是考虑起塑像的事情来。义夫在制作塑像的时候曾不经意提起,是给赌坊做的,可是连哥舒将军求的关公像他都只做了一个月,这件成品光是细泥造型的步骤就花了两个月,更别提后面还上了色。究竟是什么大人物让义父这样费心?她觉得可能要到长安才能亲眼看见答案。
郑枥的腿也在这次意外中砸伤了,有时也和她一起骑巴瑞施玛。巴瑞施玛怪不情愿的,逮着机会就往他脸上吐口水。过了大震关,到分水驿,她就立刻给义父写了信讲述了途中的遭遇。
此后他们一路疾行,过凤翔府、兴平县,到了马嵬驿,那时所有人都对这里将要发生的惊天事变无知无觉。此行走的是沿渭水河谷的南路,到咸阳前的最后一站是茂林南的温泉驿,再往前南北路的商人便汇聚于咸阳。
她不敢想象长安是什么样子的,光是咸阳便让人望而驻足、目不暇接,踌躇于城门时第一次意识到她的沙州不过是个黄土和沙垒砌的边陲小城。咸阳驿旁边有座石桥,很多人牵着马在这里说话,伽衡来过多次,早已见怪不怪:“这是也叫渭城驿,是送别的地方。”
于是想到那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原来王摩诘先生的诗是在这里写的;又想起“一驿过一驿,驿迹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到陇山头”,她竟是全见识过了。闻辩看时间来得及,提议可以在这里停留几日修整一下,伽衡不怎么赞同,一个劲儿催着他去长安。闻辩想他明明该希望拖延一下路上的时间才对,怎会如此着急地赶路,随后又想到不剩几日便是正月十五,长安的上元节将灯接待各国使者,那天万国来朝、夜舞鱼龙,男女老少通宵达旦地庆祝。
闻辩于是知道他想和阿忍一起去看,心中烦躁,但他又知道阿忍一定也是想去的。前天雨夜,她扣响房门问他“知幻即离,离幻即觉”这句话是不是有问题。人“知幻”以后,为什么就一定会“即离”呢?
他答:“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即’字用在这里太敷衍了事了,还得是有慧根的人。修行者能做到离,不适合修行又没机缘的人强求不来。”
她静默了一会儿,屋外的大雨打在青瓦上,整个世界都在这样响动的声音中昏睡。“您是修行者。”
“我是,并非因为我悟出了设么道理......就像老人吃得少睡得少,是因为不喜欢吗。”他笑道,用一根手指叩了叩腰间悬挂的宝剑,“你有没有疑惑过,一个不会武术的人为何佩剑?此物是我的传家宝,少年出门时便带在身上了,哪个没慧根却心志坚定的人偏要修行,我倒可以用它助其一臂之力。”
阿忍打趣道:“怎么助?抵着他的脖子,说你不‘离’我就刺你?”
“这就如方术,看你信不信了。”
深深的无力感让他一阵头痛,闻辩摆摆手,说明日就走。
伽衡回到杂役们休息的院子里。曹丰年正与几个胡人一起编草唱歌,曹沛沛把一张纸片搁在膝头写信,汉人们聚集在一起躺着晒太阳闲聊,大家都抱着一种辛苦的旅程即将结束的雀跃心情——只有一个人与这惬意和睦的氛围格格不入,正皱着眉汗流浃背地练剑。
此人名叫安金,要论体型不如曹丰年高大,然而下盘稳健,结实的肌肉上青筋暴起,勇武非常,是去年岁首节比武的冠军。粟特人的岁首节相当于唐人的春节,并会举办为期七天的比武,这期间首都马拉坎达的人都要穿上新衣服,剪发修须,然后前往城外的空地进行为期七天的比武。最后一天的时候,国王会把一枚金币放在靶上,射中者会成为“一日之王”,可以在这一天内为所欲为。安金去年先是杀了六个有过节的人,强占了一个正准备出嫁漂亮姑娘,第二天就被愤怒的人群唯独在家门口,这才从后门逃出来加入商队、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