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显庆三年,隆冬。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牵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拿着一根枯干的长树枝,走在母马群后。十二月的青海湖上覆盖着平坦的冰层,寒风急劲,吹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小孩头上戴了一顶旧毡帽,裹在骆驼皮斗篷里,脸色发青;男孩穿得更单薄,脸和手上生了许多又痒又疼的冻疮,挠破了便流血。
他们要把这队良种母马赶到湖心的山上,等到来年春天,母马便会诞下健壮的小马驹,可日行千里,名为“青海骢”。又为了避免成群的马将冰面踩踏,母马一般是分批分时赶去的,这两个孩子赶的是最后七匹。他们本该前天就到的。
其中一匹缺耳朵的马低头去舔冰,这是咸水湖,马就爱吃盐。男孩拿树枝打了它几下,它就是不睬,抬脚把他踢了个屁墩儿,还在冰面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小孩像个团子一样跌跌撞撞滚过来,叫:“伽衡!”
伽衡也不恼,拍了拍衣服站起来。他知道马生气了,它们早该吃东西,就因为他们迷了路,一直在饿着肚子跋涉。他也肚子饿,因此相当共情地又走过去,给马挠了半天脖子,好哄歹哄才让马队再次走起来。
“伽衡,”小孩又抓着他的袖子叫了一声,“我们误了日子,鲜卑人会不会责罚呀?”
“要责罚也罚不到你身上,是我赶的马。”
“可是,可是察都设给我们的时候,说这是老马,自会识途。我瞧着它们却像第一次来,是察都设偷懒!他自己不想赶。伽衡,为什么那些鲜卑人在毡房里舒舒服服地喝奶酒,我们要这样辛苦?”
小孩好像相当崇拜这个哥哥,不过两人并非亲兄弟,只是父母都走得早,便由一位汉族僧人代为抚养。这为汉族僧人十年前途径吐谷浑,便留在这祁连山上不走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纵使佛教传入吐谷浑已久,替代了原先的萨满教,这个无名僧人仍不受鲜卑人——吐谷浑的统治民族——的待见,只好与羌人、鄯善人一起生活。
这两个孩子便是鄯善人。他给大孩子取名为伽衡,给小孩子取名为碣磨。
“因为我们是亡国奴的后裔。亡国奴,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碣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师父曾与我说过的,我记不清楚了,你再讲一遍吧。”
好,那便跟你再讲:我们的故乡叫楼兰,是个安宁、富饶、美丽的地方,周围有大片大片的胡杨树,临着蒲昌海。我们的地下有玉,地上结瓜果;我们的牛马骆驼长得最高大,我们的男孩女孩最漂亮。但凡是来往于中原和西域的商旅,从这里经过是最便捷的,我们便招待他们喝酒、唱歌、跳舞,是流着奶和蜜的的好日子。
那为什么会亡国?
因为太美好啦,又太弱小。后来汉人在楼兰的都城设置了他们的西域长史府,把祖先们赶走。祖先们思念着蒲昌海,走到一处新的水源旁,便扎根建国了,取名为“鄯善”,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新水”的意思。这样也没有完,魏晋南北朝时大乱,鄯善又沦为隋王朝的一个郡,“国”便不存在了;再后来吐谷浑打过来、占据了鄯善,把鄯善遗民全部抓走当奴隶——就是我们。我们是鲜卑人的奴隶。
“奴隶。”
“对,奴隶。”伽衡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前,我娘开玩笑叫我爹‘陛下’,鲜卑人要把他们杀了。”
碣磨打了个寒噤。远远能看见湖岛了,嶙峋的怪石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层,两人不再说话,催马上了岛。僧人和麦岑都在岸边等着,麦岑急道:“你迟了好久!”
此人是伽衡最好的朋友,比他大几岁。伽衡立刻说:“我这就去翻干草。”
“已经翻过了,是干燥的,你快直接去吧。”
僧人抱起碣磨,担忧地直摇头。伽衡将马赶进棚子内,棚子是早来的队伍修的,就地取材,用的石头和羊粪,很坚固;地上的干草也是每天要翻出晾晒的,以免地气湿寒,伤了母马子宫。他犹不放心,取来一块挡风的羊毛长毡,要将每匹湿漉漉的马擦一遍才准进入,擦到第四匹时,一个羌人来传唤他。
“慕容渠靡找你。”
他攥紧长毡片刻,然后把它叠好放回去,跟着羌人走了。僧人和碣磨已经在两堵羊粪墙中间跪着了,慕容渠靡身着驼毛大衣、兔毛帽,阴恻恻地坐在石头上,他飞快地跑过去说:“这批母马本该由察都设——”
这个身份并不怎样尊贵、因此自己也过得不怎么顺心的鲜卑人哼了一声,他的鼻子永远不通气,“你怎样跟我说话的,小獠子!”
伽衡跪下,仰面颇为气愤道:“本该由察都设带来的,他说它们识途!”
“就算它们不识途,那你呢?你去年不也来过这里?你比马还蠢吗?”
“但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察都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