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分红,只给工钱就可以了。”
“我早听闻过你伽衡的名声了。不知道多少商队想把你要去,你都不愿意,怎会不计报酬地为我做事?”贾峰摇头道,“鄙人无能,供不起大佛。”
“我怎么——”
“不如这样?”闻法抿了一口面前的茶水,“我愿意做你们东家,投一百两黄金。伽衡和我父亲是旧相识了,便卖我个面子,将他一齐带上吧。”
三人僵持了许久,贾峰明显不想失去闻法这位阔气的东家,伽衡的表情很不爽。几经商谈,最后达成的一致是:可以带上伽衡,也会根据他的功劳分红,然而他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听贾峰指挥,与普通杂役待遇无异。闻法当场便写了张凭帖给贾峰支了五十两金子,剩下五十两,要等自己平安回来后再给,先以商队众人的名义打欠条借着。
阿忍始终就在五步后默默听着。
伽衡就这样决定自己的去向了,都没和自己商量一句。
本来就是的啊,他在长安时便说“你自己决定”,赵无量失踪的事情本也与他无关,为什么要商量?然而她还是头一次意识到他真的不会顾虑到自己,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低下头,鞋尖的形状都模糊了。走出闷不透气的茶馆时,心中比下楼那会儿还要彷徨十倍。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呆立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包袱。收了三件衣服后,就听见伽衡在门口叫:“阿忍?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与我说一声。”
“你不是要和贾先生一同出阳关么。”她刚说了几个字,手里的衣服又在水雾模糊成黄黄白白的色块,顿时对自己感到大为恼怒,再也不吭一声,手里的动作加快了。伽衡又道:“我那会儿不说,他出了茶馆可就找不到了,这与你......你怎么又哭了?”
她转过身来叫道:“这是我能控制的吗?我情绪一激动就会这样,你以为是做出来要你怜悯的?”随即深吸几口气,又冷静下来,“眼下,玉门外就是我唯一知道的、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我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去是死路一条。请你与他们说说,带上我吧。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出玉门——”
“阿忍。”他轻轻喊道,往前走了一步,却没有靠近她,“我跟他们说好了带你。当时想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是么?若我偏不信他出了玉门关,要去别的地方找,你凭什么就替我——”
他表情相当苦恼,“到底要怎样呀?”
阿忍不吭声了,拼命把眼泪往回收了一收,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明明对谁都是“安忍”的,却天天对着伽衡乱发脾气。他说的对,我的魂魄日益沉重、向俗尘坠去,被千百种小事扰地痛苦绵绵,却并不期盼菩萨的拯救。适才想起广愿的“男人不可信”论调,伤心归伤心,也没像从前那样当机立断地决定从此不碰情爱;听了他的话,慰藉之情又把胡思乱想统统冲没了影儿。
但仍然不睬他,默默地、固执地、表演性质地收着包裹,还给打了个结。伽衡过来拉了她的手腕,是那日曲江畔以来第一次主动肢体接触。阿忍抽回来,嘴里念叨:“不许碰。”
“你在生我的气。”他急地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背后,“你以为我就好受?只盼能快快进沙漠,找到真相,给个痛快......不然,我想着姐姐、外甥还有其他族人就没法安心。阿忍,求你理解,你是最好心的人,这些日子来,我比你还要苦闷十倍呢。”
他说我是最好心的人,唉。
“我替你找到你义父。”见她还是不说话,他最终道,“无论我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会找到赵无量的,说到做到。你别担心。”
阿忍叹息一声,走到床边坐下。伽衡也往床上坐——那床上尽是灰尘和脚印,已经用不着讲什么未出阁姑娘的床了——然后调整了一下和她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这个举动好幼稚,逗得阿忍笑了一笑,她偏头道:“那日,你为什么要回去?”
“哪日?”
“你小时候。好可怜呀。”
“那会儿清醒过来了,”他的脸微微一红,“还是得回去收拾烂摊子。所幸碣磨还活着,并且再无别人发觉此事。我就在湖边凿了一个洞,把四人的尸体扔进去,还若无其事地回去和鲜卑人报告‘他们说去解手就不见了’。”
“胆子可真大。”
“是呀,鲜卑人压根没想到我有胆量闯下这样的祸事,便只是以为四人踩碎冰层、掉进去淹死了。”他望着她笑了笑,“欲知后事如何,找个整块的时间再慢慢说。现在我们去万光轩——你知道在哪儿吧?闻公子宴请。”
闻法坐在上席,脚搁于桌、颈枕于椅背,头向后吊着,一个女人正在为他按摩头部。他仍是闭着眼的,从下席便只能看见凸起的喉结和下巴的形状,黑发脱垂及地,竟有几分......呃,妩媚。听说他和曾身为头牌娘子的母亲长得极像,阿忍是信的,这样的五官长在男人脸上都极尽清秀飘摇之能事,想来在女人的脸上,真该风华绝代。
而那为他按头的女人居然是子夜歌。但又想起闻辩与孙孝哲私下的交情,他的独子拦下马车、要来一个女人,该也是可行的。子夜歌没再穿女蛮国的服装,只穿着件极朴素的浅黄高腰襦裙,不施粉黛,却仍引得在座的杂役频频偷看。啊哟,好漂亮的两个人,阿忍从纯粹的审美角度欣赏了他们好一会儿。
见他俩到席了,贾峰便开始一一介绍自己的二十多个兄弟。这个叫王添喜,这个叫丁祎,都是跟了我十多年的.....说着说着就看见伽衡在那里笑,不满道:“你笑什么?”
“笑自己只跑了几年商,不如贾先生经验丰富。”他指着那王添喜说,“我见到的杂役呢,因为长年出苦力气、手挑肩扛,所以颈、肩、背僵硬变形,气血不通。这些人气血通达、筋脉活络,倒像是习武之人。”
“是么?”闻法忙道,“怎么回事?”
贾峰一晒,“我可有说过跟我十年是做什么?不错,伽先生好眼力,我和这些弟兄原是走镖的,后来改了行,他们推我做了领队。若不信,你便去甘州奉天镖局问,那里都是我的老相识。你又笑什么?”
“笑你叫我伽先生。”
阿忍闻言也想笑,在下面拍了拍他,提醒他别再胡闹。这一拍却非同小可,感受到某个东西的形状后,她像被火烫了般猛地缩回手,瞬间就面红耳赤;伽衡也是身体一僵,低头看她,然后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贾峰纵使脾气再好,此刻也受不了了,冷哼道:“是鄙人没见识,应该直接称呼胡人的名字才是。可现在究竟在笑什么?”
一些男女间的小情趣呗。闻法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两人,挥手道:“上菜。”
不似长安那边正宗的汉族美食,沙州菜受了西域极深的影响,中西兼容、四方辐辏。有祁连山的蒸菌菇,天竺的糖炒排骨,波斯的烤包子、荜拨,以及游牧民族的烤肉、奶酪、酥油等等。伽衡原来吃什么都是无所谓的,自从恢复记忆后,表现出了对食物明显的偏好,看见西域食物便相当高兴;闻法和贾峰等人却明显吃不惯这样油腻重口的食物,只是不停地喝马奶酒。
阿忍是沙州人,自然习惯,但赵无量平常可不会带她吃这样昂贵的东西。伽衡把一块油汁淋漓的东西夹到她碗里时,席间好多人都露出了惊异且略带谴责的目光,然而伽衡的态度刚有缓和,她不想提什么礼教扰他的兴致,笑问道:“这是什么?”
见旁人表情更为古怪,她竟觉得兴奋。赵安忍呀赵安忍,你是一点清净心也不剩了。
“驼蹄羹。”他看那些杂役抢着夹,连忙又给她夹了一块。
阿忍缓缓抬起头:“驼掌?我以为你很喜欢骆驼呢。”
“该喜欢喜欢,该吃吃嘛。一般很少宰杀骆驼的,和熊掌一样难得......唔,尝起来这骆驼走了不少路。”他放下筷子,右手食指关节依次点了腹、唇、额头三个部位,然后顺着额头往头顶一划拉,然后对阿忍解释道:“这是吐谷浑习俗,感谢它为我们活、为我们死。”
阿忍便也学着做了一遍,在席间举止奇异,旁人都会觉得不雅。然而她高兴啊,听他讲起这样古老而新奇的习俗,管你们如何想。
饭菜上来后,气氛也缓和了,贾峰举起酒杯敬了一圈,发布了一番讲话,什么十日后启程、分配什么人做什么事、感谢闻公子云云;伽衡自然不听,偏头一直找阿忍说话;闻法那里却冷清的很,没人与他说话,子夜歌兀自垂首站立在他身后。他不叫她上桌,却道:“大家现在在饮酒作乐。你原本是个歌姬,怎么傻站在这里?”
他声音不大,众人却都听见了。阿忍抿起嘴,然而子夜歌又确实是他买下的,自己无权置喙。歌姬?人家是都知娘子,可与工于章之人谈诗论道,可与精通音律之人切磋曲艺,可与泼墨点彩之人共绘丹青,甚至可与参禅清修之人打机辩经。你不学无术、没化,就只知道人家会唱歌。
子夜歌面无表情地从他背后走出,大家这才看清她长而优雅的脖子上戴了一副璎珞项圈,简约而无花纹,形似枷项;背上背了一把琵琶。受大唐国风影响,乐器的形状大都雍容华贵、宽肥浑圆,这把琵琶却窄长典雅,与其气质相称,且划痕颇多,显然是用了很久了。她取下琵琶,也不多言语,娉娉婷婷走到众人面前,张望了片刻。
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伽衡从桌下捞出一个凳子推给她。
她看着席间唯一一个和自己一样、有着天然卷发的人,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随即坐下,略略拨了几个音,开口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声音如流水淙淙、细疏幽雅;又如小楼晚风,遗恨无穷。王维几年前写下《送元二使安西》时,该也没想到无数佳人会用它来填词谱曲,以他之离别悲苦唱天下人的离别悲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