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记忆中有关于妻子的最遥远的那一夜。
大婚当日,甘蔗吃到最后,两人已是肩肘相接,他突然想起自己连妻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安平,我叫安平,和’平安’完全相反,便是我的名字。”她回答。
夜色入更,府中点了油灯,火苗顺着油线一路攀上屋檐,描出大殿的轮廓,然后乍然点灯笼。本来还是黑乎乎,他只隐约探得妻子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这下一下亮了起来,什么都清楚了。
一双圆眼炯炯有神,鼻子像狐狸,眼睛像猫咪,嘴上全是甘蔗汁,额头画着花钿,一身金丝红袍。
*
此刻,永慈寺,后殿里。
长眼、无神、狗鼻子、蛇眼睛,一身粗布麻衣的刘贵枝喘了口气,自燕子楼被地藏吹出来,她马不停蹄赶来了永慈寺,还好截下了瞎子。此刻她照例用右上的虎牙咬下一口生姜,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心有余悸。
头顶黑鸦呼啦啦飞过,吹叶殿中飘,飘到刘贵枝鼻尖,被她抬手扫去,登上石阶,瞎子正坐在柱子下发呆,专心等她拾柴归来。
“印象里姑娘从不爱管这些事的,怎么这回倒愿意亲自出马了?”见她在殿中点了火,瞎子装作刚听见她脚步的模样,坐起了身。
天已经黑了,衙门的人都收拾东西离开了,瞎子原准备去燕子楼找刘贵枝,不想她却先等在了门口,似是十分关心案子,让瞎子十分意外。
“滋啦啦”,火光映得刘贵枝脸上发烫,自知天界怀疑自己通过杀害范小舟拐其上天当财神的事不可说出口,她思索着换了种说法,“你没听那些人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范小舟是因为给燕子楼捐了一百座财神像,被财神盯上了才会死的,我若再不给财神正名,以后燕子楼岂不真要关张大吉了?”
“为财神正名?”瞎子却笑了,“姑娘不会真以为,那些人是因为什么财神不祥的传言才诋毁燕子楼多时的吧?”
笑完他又叹气,“不过是因为如今日子不好过罢了,各地闹饥荒,北边又在打仗,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这种时候,燕子楼建得又高又大,自然惹人眼红。姑娘要真心想挽回燕子楼的名声,还不如给每个人发点钱来得实在。”
刘贵枝沉默,她其实哪里不懂,所谓财神不祥之说向来不是真的说财神不祥,而是人间各地正逢萧条,众人想不懂那么多复杂的原因,只好怪财神不保佑而想出的责怪之词罢了。
镇民将财神不祥之说与燕子楼放到一起谈论,看似强词夺理,实则却是同本同源——禹城镇正逢萧条,从燕子楼手里拿到了钱的夸刘贵枝是财神,没拿到钱的只好怪燕子楼不保佑自己,和财神一样不祥。
落叶又一次飘到脸上,刘贵枝想到这里正有些烦躁,忍不住恼火:“这大冬天到底哪儿来的落叶啊?!”
不想一句牢骚,竟激起了瞎子的兴趣,柱子下,他好像早有所料,揣手靠在立柱上,悠然自得:“头顶上的吗?那个我劝姑娘就别瞎拽了。”
意识到瞎子话中有话,刘贵枝这才放眼去看,院里唯一一棵昏鸦老树,早就掉完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立在那里,脚边仅有的那两片枯叶,完全吹不出迷人双眼的效果。
看到此处,她心下一惊,姗姗仰起脖子,向仅剩的一个方向看去,那房顶下的位置却始终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便只好伸手去抓,够到的东西手感柔软,抓进月光下,发现是布条,小心一拽拽不动。
再伸手去抓,手感粗糙,再抓进月光下,发现是麻绳,同样牢牢的拴在了房梁之上。
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瞎子不觉开口提醒,“姑娘小心点,把房梁拽塌了,就得跟我埋在一块了。”
——听起来贱兮兮的。
刘贵枝随即安静了下来,顺着随手抓来的麻绳,她这才逐渐看清,头顶的房梁上,竟全都是如此模样的绳子,它们盘根错节,已在梁下织出了一片大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上面住了只蜘蛛精,到处吐丝筑巢。
她就这么粗粗估计了一番,这种密集程度,几乎是在横梁上每隔十寸就挂了一个,横梁两丈长,一根上面挂了二十个,横梁共两根,如此算下,就这一片小小的后殿中,至少挂了四十个。
它们大小各异,粗细各异,长短各异,材质各异,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绳子的两边都系在了黑暗的房梁中,只剩一个变形的圆环坠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