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来临前真的会有什么征兆吗,如果说吴漾一直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那么,在这一天,这个平时不会怎么想起来的疑问在吴漾心里得到了证实,以至于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没由来地担心,她会患得患失地在家里踱步。
仿佛回到了刚从学徒升技师,被人逼着免费补了次睫毛,又恶意刷了十几个差评的那一天,刚推开店门,死一样沉的氛围把吴漾烘了个清醒,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同,陈姐没有开口骂人,甚至一副略带悲伤的样子,这让吴漾有点紧张,不过也有相同的地方,一两位到了的同事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窃窃私语着。
一个关系一般却有着利益冲突的小群体中,其中之一如果出了什么不太好的事,那么群体内剩下的人会有短暂的关系变好的一段时间,随后又恢复如常,暗暗等待着下一次关系突然变好的契机,并且祈祷契机发生的主角千万不要是自己。关系变好的主要催化剂就是心照不宣的幸灾乐祸,人的苦难并不相通,所以总有些人,会因为苦难降临在其他人身上,病态般亢奋地在心里摇旗呐喊。
吴漾没有上帝视角,但是突突跳着的右眼皮让她直觉有什么事跟自己有关,她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多勇敢的人,走进店里的那几步,她默默地祈祷着无事发生,心里念着的是小时候看过的几句佛经,也不知道念得对不对。
也许是自己不够真诚,又或者是发愿的人太多了,佛祖还来不及听到她的祈祷,噩耗跟随着所谓的征兆,不太突然地,像一只折了翼的飞虫,扑腾着翅膀,裹挟着略带潮湿的风,开玩笑似地粘在她的脸上,不想用手去拈,更不想让它待在脸上,烦躁又恶心。
吴漾自认为对陈姐还算了解,一般不是太严重的事,以她心直口快的个性,并不会是这样一副面露难色的样子,所以在陈姐把她拉进休息室的时候,吴漾就预料到了,不会是什么很好解决的事。
但是这件事还是超出了吴漾预想的范围,最近吴漾的美甲单子已经超过了做睫毛的单子,周五的时候,也才帮一位顾客接了睫毛,做得很顺利,吴漾记得对方是个很可爱话很多的女孩子,回去的时候还是妈妈来接的,看着母女俩的背影,当时她还偷偷羡慕了好一会儿。
就是这个女孩子的妈妈,昨天凌晨的时候加了陈姐的微信,甩了两张图过来,一张是那个女孩子双眼红肿的照片,一张是医院开出的眼部严重过敏的诊断,手机屏幕里黑色的字悬浮在吴漾面前,角膜,出血,点状灰白色浸润等等,组成一个个看不太懂,只知道情况不太妙的词组。
图片底下还有几个对话框,对方说早上要来店里,父母之爱子,吴漾虽然还没有非常确切地感受到,但却完全能够理解,这个还能商量赔偿的局面,必定是跟陈姐已经通话过,稳定下对方情绪后的结果,否则吴漾昨晚说不定连觉都不用睡了。
做睫毛导致眼部过敏一般就两个原因,由于不可能把过敏的原因推到顾客身上,必然是用的胶水不合格或者是用的工具没有做好消毒,不管是哪一个,对一个在小地方扎了根的小店来说,都能算是灭顶之灾,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别说这里根本没有千里。
做睫毛用的胶水是店里统一购买统一提供,为了保证日期,陈姐基本上是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进一次货,陈姐虽然在感情上乍乍乎乎,但是对待工作从来都是认真负责的态度,应该是不会有问题,何况,如果说真的是胶水出了问题,那整个店的胶水都有问题,到时候就不只是赔偿这么简单,勒令整改都有可能。吴漾心里有对自己的质疑,有对顾客的抱歉,有对陈姐包容态度的愧疚,不管是出于什么,良心也好,感恩也罢,她都不可能把责任扩大化。
这些不用过多的说明,吴漾都懂,事情的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就是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承认是自己的疏忽导致的客人的过敏,并承担赔偿的金额,本来还要赔偿店内的损失滚然后蛋走人,但陈姐还是给了她一丝安慰,告诉她风头过后还可以来店里上班,不过时间要久一点,防止对方杀个回马枪来店里闹,大家经不起这种风波。但,久一点是多久呢,这段时间内,她又要怎么生活呢?
有点意外的,吴漾好像很快地接受了这件事,她只觉得很累,甚至不愿意让这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在自己的脑内盘旋太久,每意识到一次,心就揪一次,顾客是她的,睫毛是她亲手接的,胶水和工具也是她过手的,她百口莫辩,她焦急,她无助,她不安。
人一旦走出了社会,就无所谓年纪大年纪小,无所谓是男是女,不会有人为你的错误买单,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小女孩的妈妈好像比想象中的还要爱自己的孩子,跟初见时候的优雅大不相同,关起门来的丑陋谩骂声还是让吴漾晃了神,没人会在意她也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可能是被骂傻了,可能是急于为这件事画上句号,又可能是单纯的对自己感到失望,对方在提出一万两千块钱赔偿的时候,吴漾几乎没有反对地答应了,把自己欢喜了很久,甚至当做了底气和安慰的薪酬从自己的账户划走。
吴漾说过自己很擅长自我催眠,说白了就是强化好的一面,弱化坏的一面,小时候,爷爷奶奶非常偶尔地施舍的一点好,会让她信以为真地认为自己也是他们疼爱的孙女,忙于工作疏于陪伴的妈妈在夜里为她掖好的被角,会被她放在心里感动很久,并且在往后的很多个默默期待着妈妈为她掖被角的深夜,自己学着妈妈的样子,把被子压在脚后跟,自己哄着自己。所以面对项航,她应该是也把自己自我催眠这一套用上了,才会产生那么多错觉。
吴漾提着那个装满美甲工具,曾经给她带来新期待的手提包走出店门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真的走到了原点,原点的原点。
手机震动了一下,吴漾看到了新收到的信息,还有一条早上没来得及看到的。
「XH:怎么没等我就走了?」
「XH:记得按时吃饭」
「XH:晚上回去得晚,不要等」
好像一切都是那么戏剧性,他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好,又锦上添花地忙碌于更光明的未来,和另外一些吴漾不清楚的事情。反观自己,兜兜转转,以为是破釜沉舟,幻想自己能走得更远,结果连活着都好像要成问题了,走着跑着忙活了大半年,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带不走,这个曾经带给她岁月静好错觉的小县城又是一派陌生的样子。再没有比她更狼狈的人了。
没能伤感太久,吴漾问了几个便利店,最终找到一家能日结工资的,干了一下午收银,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交房租的日子,卡里的钱近乎赔光,原本还算便宜的房租这会儿便是天数字,由于房租低的原因,根本不愁租不出去,再说了这点房租都交不起的人,大概率下个月也是交不起的,像她这样交不起房租的人,王婶见多了,从来都是二话不说就赶,不会心软更不留半点情面。
吴漾算了一下,算上一天的工钱和自己剩的一点零零碎碎,还能凑上半个月的房租,再求求情,说不定还能继续住,顶着这么个念头,小吴师傅虽然心情坠机,但还是扯出了带有酒窝的标志性笑容。
可悲的是,老天不会因为今天已经倒过霉了就放你一马,吴漾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没了主角光环的青春疼痛剧女主。看似面目和善的便利店老板,以第一天上班而且只上半天,还处于试用期为由,露出了凶恶的魔爪。
所以经历了一天,吴漾赔光了不多的积蓄,并且分未入,回家的路上,吴漾在想自己刚刚应该掰扯一下才对,她可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今天怎么一点都发挥不出来了,路边有只野猫探出头来又被路过的行人吓得窜回了车底,街上安静了又吵闹起来,飘着阵阵的饭菜香,万家灯火中的影影绰绰,让人忍不住出了神。一会儿回去要先收拾东西好呢,还是先把剩下的菜做了。
被一个地方抛弃的感觉很不好,自尊心和自信心一并被狠狠踩了一脚,吴漾没胃口,回家就开始收拾行李,比起被毫无准备地赶走,还是自己自动自觉更体面点,东西虽然杂,但是收起来却很快,一个不是很大的包就够装了,吴漾把那个放在床头的相框和小猫印章放进底部的夹层。
事实上,小吴师傅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被打进谷底,就算已经打进谷底了她也会挣扎着踩着小石子往上爬,爬一步是一步。就像现在,她已经想好了,晚上找个2小时营业的店凑合着休息一下,明天开始找找新工作,她不是被伤了一下就打退堂鼓的人,她讨厌狼狈,但不怕狼狈,她不会背着一身挫败就灰溜溜回去,天崩开局无所谓,孤身一人无所谓,无处可去无所谓,她会逆风翻盘,她有一腔热血,她要履行诺言。
收完了东西,她跟房东交代了一下,也不死心地试探了一下,结果不出意料,吴漾把包放在地上,背倚着门坐下,她甚至不打算不告而别,再怎么样,还是好好说声再见吧,她已经打算好了,跟他说自己打算换个店工作,离这太远了,所以要退租,反正他应该也不会待太久了,虽然他估计没太所谓,但是吴漾还是想好好道个别。
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吴漾面对着月色不知道坐了多久,数不清被咬了多少个蚊子包,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那个充满担忧的眼神的那一刻——
一切的心理建设,瞬间坍塌一片,溃不成军。银白色的月光倾泻下来,留下一片片斑驳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