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珠病了。
生病的时候仿佛没有黑夜白天,一睁眼一闭眼都是茫然,合上眼睛仿佛在向下失重坠落,又像身在潮水中随波逐流,身体不像是自己的,只有着藕断丝连的掌控力,她几乎以为,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来招魂招她回去了。
她病得很重,老夫人听闻她倚门大骂陆子孝的事情很是生气,全无大家闺秀的教养,本想罚她抄经,可一看到她孱弱的样子,睡着时呼吸若有若无,原来有多少怒意,就全都化成了多少心疼。
这些日子里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灌了多少贵重汤药下去,宫里的太医,民间的神医,都来看过,人参养荣丸,燕窝灵芝汤,全都试过。她才在第三天退了烧,第五天才略有点精神,病了近一个月才缓过神来。
她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宫里头来人下旨了,叶明惠被三公主择为伴读,一并请做伴读的还有白慕荷,白有梅等人,听说三公主很喜欢她那二姐姐,到哪里都要她跟着,绫罗锦绣、山珍海味赐了不知多少,付淑也面上有光。
中秋家宴上她勉强出席,老生常谈的是叶长生的婚事,祖母年纪大了,总想着孙儿早些成家,又怕像叶明蔻这般婚姻不顺,必要细细相看,付淑也帮劝着,满桌的笑脸中,只有刚从宫里回来的叶明惠心不在焉。
旁人哪里知道——
三公主之所以选她当伴读,既不是因为她笔走龙蛇,也不是因为她胸藏锦绣,而是喜欢上了她的哥哥——叶长空。
不过宫宴上的几面之缘,就让金枝玉叶的公主情根深种,朝思暮想。
在宫中时,便常常问她哥哥的喜好,又托她带东西回去,那些赐下的东西有一半都是因为小女儿家的爱慕之情,而不是因为她叶明惠。
她半是厌,半是怨,半是迷茫。
她竟不知自己学的东西有什么用,叶明珠别无所长,仅凭可爱讨喜就受长辈宠爱,三公主亦是如此,而她最以引为傲的贤德——被叶明珠出言讥讽,才学——被三公主无视。
然而生为女儿家的她,又不像哥哥天然地拥有母亲的喜爱,父亲的重视,只有凭借贤名和才名才能让父母看到她,才能得到零星几句夸奖。
而叶明珠从不需要这些,从没有人要求她付出些什么。
同是孙女,同是女儿,同是叶家血脉,为何她与叶明珠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
——她好恨。
“长空,惠儿,去给你们祖母敬个酒。”
叶明惠回过神,举杯正要劝酒,叶明珠却打了个喷嚏,老夫人听见连忙掷下碗筷,要带她回去休息,着人歇在她的寿安堂。
看着老夫人带着叶明珠远去,她心里酸涩着,嫉妒的种子蔓延滋长,早晚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结出累累恶果。
叶明珠在老夫人那里又休养了几天,才移回揽月台。
今天揽月台终于开了门,她穿了厚厚的鹤氅,正捏着鼻子把最后一服汤药喝下去,梨花早备了蜜饯,恐她吃多了,还在一旁小心嘱咐。
她放下碗,忽然看到桌上多了几本,问向梨花:“这是什么?”
“这是姑娘您之前托人找的孤本大作,原先不是送人了吗?桃花这妮子不知道从哪找回来了,说姑娘您要看的。”
桃花正在喂鸟,听了抬起头对她挤眉弄眼的。
她心下了然,拿起来看,每一页都是勾点圈画,右下角标了日期,还夹杂着几页心得体会,她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看到一页不一样的,拿起来细看。
上面是正常的笔记,只在下面留了空白,突兀地写了一句话。
“姑娘的病好些了吗?”
落款是十天前。
他不敢贸然递信,毕竟身份有别,恐被人捏到错处,于是就用这样的方式,百转千回,小心翼翼地问她的身子。
她捏着纸,心里暖融融的,好像看见辛苦栽种的花终于冒了芽,发了叶,浇过的水,施过的肥,都没白费。
她看了又看,短短几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渐渐的笑意藏不住,浮上了眼角眉梢。
病了这么久,难得见她有笑脸,梨花有些孤疑,又见桃花在旁边挤眉弄眼,便问道:“桃花,那些你从哪里找回来的?”
“啊,我……”桃花支支吾吾的,灵光一现说道:“姑娘送哪了,我就从哪拿回来的呗。”
她难得机灵一回,叶明珠也对她笑。
主仆两个打哑语,梨花见了也只能是纳闷。
“梨花,还有新的送来吗?”
梨花被她们两个瞒着,感觉像局外人似的,便酸溜溜地说道:“姑娘说的是送回来的,还是没送出去的?”
“当然是没送出去的。”
“原来是这样。”梨花拉长了调子,“梨花还以为姑娘没看够呢,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之乎’‘者也’了,吃了药连蜜饯也不吃,看了就笑成花了。”
“当然了。”叶明珠听出她在取笑,便一本正经道:“难道你没听说过中自有颜如玉,中自有黄金屋吗?古时候有个人能沾着墨水吃饼,可见本确实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