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前三天,阿忍把观音像做好了,她的手艺比起义父和师弟差得远,但做祈福用,心诚则灵。一般来说,泥塑要风干五到八个月再进行后续工序,裱褙生漆、披土、上色、涂油,她想等回来后再完成。
这几日结合伽衡讲给她听的往事和已知信息,她梳理了思路,得出以下结论:自己大概是地藏菩萨的使者之类的人,有永生的体质和锡杖、明珠两件法宝,长年行走世间、替人消灾减罪;伽衡想带族人回到楼兰复国,结局是全族覆灭(包括他自己),其中缘由不肯跟她说。有人将伽衡复活,至于自己是也死过一次还是没死过尚未可知,反正和伽衡一样被割去头发、收走记忆,一百多年后于沙州重逢。倒还有些宿命的味道。
但是让人复活是怎么一回事?伽衡难道也被什么菩萨收做使者了,可以长生不老?
“我是这么认为的,”她蘸着水在地上一条条写给伽衡看,自从经历了长安的六个罗汉后,她有什么疑点都要大胆联想、条缕抽剥一番,“世间应该不只有我的两件法宝,也不只我一个菩萨的使者。像割头发使人失忆,我想到了殊菩萨,他不是右手持金刚宝剑,寓意斩断一切烦恼吗?头发的别称又叫烦恼丝。因此可以猜测殊菩萨的使者也参与其中。”
“哎呀,阿忍,你好聪明!”伽衡突然道,“我想起来,解不寻是不是说过这两件法宝是他妹妹的?他会不会也是?”
“我确实觉得......”阿忍突然闭嘴,觉得自己整日联想猜测,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口出妄言属于打诳语,实在是不应该。
伽衡又说:“他还问过我闻辩是不是佩戴一柄短剑。老天爷,那闻——”
“先找到我义父才是要紧。”她连忙道。
自己的义父和伽衡的祖父大概是最接近真相的人。如今伽衡的祖父已死,知情者必然盯上了义父——长生不老,他们觊觎这个。至于说复活和长生不老,倒不像是法宝所能为。锡杖、明珠还有宝剑,只能起到观念上的作用,还没有到如此神奇的地步,就连佛陀都没法叫人起死回生呢。背后到底还有什么人?
出玉门关,出玉门关。
沙州的天亮的早,他们丑时到达约定的地方,贾峰的队伍仍在原地收拾准备。伽衡把马还给闻法,努力克服着职业病不去检查他们装备带齐全了没有。他回到巴瑞施玛身边——仍然是驼队中唯一的鹤立鸡群的单峰骆驼,简直太好找了,阿忍正在给它喂芹菜,是早上买东西时老板娘随手送的。他突然想起在去长安的路上,阿忍就一路买零嘴、一路吃、一路投喂别人别驼,现在仍是这样,薅到巴瑞施玛喜欢吃的野菜野果就来喂它。
又想起百年前,赵安忍包袱里几张干裂的寡淡面饼。
贾峰也劝闻法把马留在沙州,闻法非要带着,说骆驼太高骑着吓人。然而马是怕骆驼的,一路都在惊慌地躲来躲去,也不知道他的启程体验到底有没有更好。
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到阳关。传说汉时此地还是绿洲盆地,土地肥沃、植被繁茂,周边有两万多屯兵垦地牧马;然而到唐时,此地受风沙侵袭,已成为荒漠孤关,近日吐蕃来犯,连驻守的官兵也跑光了。一行人牵着骆驼穿过厚重而残缺的城门时,觉得仿佛穿过了一段光阴。而高耸入云的烽燧则像个固执的守城人。
一路上看见了三座残破的烽火台,被风沙磨得不成样子,阿忍想起《大唐大慈恩寺玄奘法师传》里讲玄奘法师也是经过了这几座烽火台的,心中的感受很奇妙。行走到中午时他们便开始安营扎寨,打算等待傍晚再继续赶路。此时温度已非常高了,她衣服里全是汗水(尤其是诃子里),一钻进遮光的帐篷里就把披风脱了。伽衡进来却不脱,只是问候了几句话,便往闻法的帐篷去了。
自然不是去找闻法拉家常的,而是去盯贾峰的。出发前,阿忍便拿着禅杖靠着贾峰和杂役们走过,禅杖大幅震颤,比靠近伽衡的反应还要强烈,两人便明白这支队伍是临时凑成、冲他们而来的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也证明了贾峰知道的比他们多,与其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还不如看看这家伙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阿忍本是不挂怀自己生死的人,更何况这次手握一柄沉甸甸的神奇禅杖,身边还有伽衡,再可靠也没有了。
她原本想去找找子夜歌,然而炎热难忍,即使坐着不动汗珠也往外冒,汇成一股,痒痒地在皮肤上爬。她只好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坐着,闭眼默诵《心经》,但似乎心静也自然凉不下来。好容易捱到下午,太阳往西挪了一点儿就又出发了,沙子已经被烤热,他们选择骑上骆驼。她婉拒了贾峰准备的骆驼,选择骑巴瑞施玛,巴瑞施玛熟稔地趴下等她上来。
伽衡神神秘秘跑过来,朝她兜了兜手,阿忍俯下身去,被他用浸湿的袖子抹了一把后颈和太阳穴。清凉的,幽香的酒气。
“你要不要巴瑞施玛呀?”
“给你,给你。”他说,转身找了匹骆驼骑上了。贾峰选的骆驼品质都不怎么样,脊椎骨一节节地梗出,硌得屁股生疼,铺两层垫子也没用。阿忍想说你其实可以和我一起,见他行动这么迅速,没好意思说什么。
面前,黄沙铺至天边,地面呈现出原始的粗砺与狰狞,偶有树木从上拔节而起,像史前的巨人。又想起“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这才走了一天,阿忍便觉得自己也一样“梦犹懒”了,大漠辽远,鸟儿飞不过去,梦魂也飞不回家乡。
但沙州其实不算我的家乡。她默默想着,我应该是没有家乡的。
“伽衡,”她说,“吐谷浑在哪里呀?”
“在南边。”
“鄯善呢?”
“还要往西。”
“我听说楼兰离鄯善并不远,应该也在西边。你们最后找到没有?”
伽衡摇摇头,“都说在鄯善附近,人们也就只在那附近找,没找到就说是消失了。我们当时猜这可能是误传,便往更远的地方找,但是在我死前是没找到的。”
她听到“我死前”的时候哆嗦了一下,忙道:“明天要走的路和今天一样吗?”
他笑道:“今天的路容易,明天我们就进入莫贺延碛了,也叫‘八百里瀚海’。你也许听过。”
阿忍确实听过。玄奘在这八百里瀚海里几乎殒命,在《大唐西域记》里写道:“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顾影唯一。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四顾茫然,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她仍记得自己初读时的震撼。
而玄奘之所以“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是因为不慎打翻了水袋,原本打算东返取水,然而行十余里,想到: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调转马头,西北而行。五天四夜后,他口腹干燋,再也走不了一步,便卧在沙中默念观音名号,不知不觉陷入昏迷。
到了第五夜半,忽有凉风像寒水一样拂过身体。他苏醒过来,马也站了起来,在冥冥的指引下又往前走了十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澈,即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他双手合十,拜谢观音。
阿忍把这个故事讲给伽衡听,并等着他抬杠,他果然就开始抬杠:“为什么不喝马血呢?”
“人家是高僧,不会伤害生灵。”
哦,至善至德的高僧,身负传经的使命,他想,怪不得老天对他如此仁厚。再年轻健壮的人三天不喝水就会死,这个羸弱的僧人居然活过了五天。闻辩以前好像教过他孔子的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天之未丧斯也,匡人其如予何?”那会儿孔子在匡地受困,泰然自若,因为他认为王已死,传播周礼的使命就落在他一人身上了。天若不想让周礼灭亡,那匡人也必不可能将他怎样。
天要我做一番事业,天必不可能让我死。
好啊,他想着想着便冷笑一声,敬畏菩萨,却不敬畏沙漠。身后有水而不饮、身边有血而不啜还能活着走出去,这是身负天命的贵人对众生的羞辱。自己每年至少要走一趟莫贺延碛,那里的死人骨头多到用来做路标,这里搭一座颅骨塔,那边的土里插一圈股骨,和野兽的骨头混在一起,为未死者指一条生路......他们还都是旅行经验丰富的商人,他们叫观音,观音没听见。
我死前叫了谁?叫了阿忍,阿忍也没听见。
心里那根刺又蓦地冒了出来,他不再吭声,给自己骑的这头瘦骨嶙峋的骆驼抓虱子。晚上过了第四座烽火台,到了一眼泉边开始扎帐篷,气温陡然下降,贾峰现场装了一个火钻,按提几次就生起了火。大家纷纷穿上皮毛披风,排队领干粮,就着冷冽的泉水咽下去。
阿忍磨蹭到泉水边,洗了一把脸。她觉得自己的头发、汗衫还有靴子里全是黏腻的汗和沙子,应该通通换洗一遍,但现在气温低的不适合洗澡,更何况别人都没讲究什么。领了一个面饼后,她也走到火堆旁,挨着子夜歌坐下,笑道:“夜姐姐,今天下来感觉如何呀?”
子夜歌摇了摇头,她的头总是昂地很端正,摇的时候也绝不上下乱晃,像是顶着个无形的碗一样。然后她端庄地说:“屁股好疼。”
“我那白骆驼的毛这样厚,坐着疼都呢,倒希望自己下来走走。”
“胸也晃着疼。”她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