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奉脸色阴沉地看着厚重高耸的城头,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昔日朔方军治所,号称天下八大都督府之首的灵州雄城,号称中国之北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这座坚城,眼下却掌握在安西军的手上。
灵州城下,两万余夏州军,万余绥、银州军,两万多党项八部骑军,两万多转运军粮的陕西诸路厢军和民夫,七万余人分立营寨,铁鹞子簇拥着李继奉、李继迁、李克远、李克顺、李克宪等拓跋氏首领,望着高大坚固的灵州城一筹莫展。党项勇士并不怯懦,但勇气并不能取代抛石机和床子弩,而这些正是攻打城池最需要的。铠甲单薄的州军和部落勇士,只有少数与族长和贵族亲近的人,才能躲藏在多层牛皮覆盖着最简陋的攻城车下面,大多数则无遮无挡地面对灵州城头密集的箭矢和礌石,定难军原想冲到城下后挖掘城墙,谁知到灵州城墙历代夯筑得极为结实,刨了许久,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白印,根本挖不出能够躲藏的攻城洞,城墙下面的尸体越垒越高,却连垛堞的边缘也没有触到。
“阿爸,他们明明有好盔甲不怕箭矢,为什么还让我们送死?”塔出回头望着在树荫底下簇拥着拓跋氏贵胄的铁鹞子,恨恨道。“铁鹞子都是贵族,天生比咱们高贵的,万万不可再胡思乱想。”昔里钤脸上已经有深深的皱纹,他们父子两都是夏州军里吃粮。“那是骗人,一切都是长生天的恩赏,有勇力有胆色的战士应该在上头,现在那些穿着铠甲的肥猪,是违背长生天旨意的,注定要被毁灭,主公统领的安西军,就是长生天派下来抽打他们的鞭子。”塔出想起白羽营中流传出来的说法,若不是碍着父子连坐的军法,他早就投奔白羽军了,可惜这伙子好汉给各部头人联合起来打散了,而自己却要扛着梯子攻打主公的城池,他望着后面那耀武扬威的各部头人贵族,狠狠地退了一口唾沫,恨不得马上就放下云梯,抽出刀子反身杀过去。昔里钤望着儿子眼中如同狼一样的眼神,唯有暗暗叹了口气。后面夏州军党项族的军官又下令了:“你们这些懒骨头,早晨才赏的肉食都喂狗了么?打起精神来,攻城!”
党项铁鹞子骑马冲阵都是好手,可要让这些贵族和低贱的州军、肮脏的部落勇士一起去当爬城墙的消耗品,却着实是浪费,唯有带领着州军四处劫掠打草谷。然而灵州附近早已没有任何草谷可打了,自从得到定难军就要攻打灵州的消息后,骠骑军便将能射箭助守的荫户全数收拢到城内,而其他的老弱则在新立的度寒军的掩护下,逐步疏散到西面的凉州和更远地草原部落中去,灵州本来就比邻这沙漠戈壁,就连城外农田中快要成熟的麦子,也被辛古下令全部割来储做战马的草料。
“钱校尉,整日被这党项蛮子围着打,气闷得紧,何不让兄弟们出去冲杀一番。”十夫长储开望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遭到城头檑木箭矢打击,又如潮水一般退下去的定难军。虽有坚城可持,却被定难军围城,着实将这些人给憋出一肚子火来,骠骑军天生应该是骑马冲杀。钱庆之脸色一沉道:“主公严令吾等死守灵州,汝可不要给吾添什么乱子。”储开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般的定难军,道:“若是主公大军来到,该放俺们出城追击敌军了吧?”钱庆之笑道:“各军都是如狼似虎,能给咱么剩点肉渣就不错了。”
太平兴国四年十月初九,秋高马肥,安西各军于凉州誓师讨伐党项李氏。除张仲曜节制花帽军留守敦煌,罗佑通率驰猎军留守凉州压制青唐吐蕃之外。辛古和蒲汉姑赶回灵州坚守,而陈德亲自率领龙牙、踏燕、教戎、练锐、锦帆、铁骨六军赴援。旬日来安西各部云集凉州,附近的马贼蛮族闻风远遁,青唐吐蕃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天色未晓,偌大的演武场寂若无人,陈德已率领麾下众将来到校阅台上,亲自观看各军逐一整队。场内只闻脚步声响,铁甲铿锵,偶有战马嘶鸣,旋即被骑兵安抚住声,不多时候,三万余虎贲之士已整然肃立,各营校尉带领着军士列成的方阵前面旌旗飘舞,西风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在军阵上空呼啸来去。
“半个月以前,党项拓跋氏伙同其它卑鄙的部落头人,偷袭了白羽军大营,白羽军还在坚持抵抗着十倍以上的敌军,为了军士的荣誉,他们将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的兄弟战斗的很英勇,但是寡不敌众,有人战死,有人被俘,我们的营地被烧毁,马匹和财产被抢掠,庇护的部众被掠为奴隶!“
“从江南到岚州,从岚州到河西陇右,吾等一路冲杀过来,军中有上下之分,更有骨肉兄弟之情。岚州之围,朝廷敕令赴汴梁为质,吾可以去。经略西域,朝廷命吾安西进贡战马万匹,玉五万斤,吾可以答应。现在朝廷支持党项拓跋氏钱粮,杀吾安西军士,掠吾安西荫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我们退让了,敌人会嘲笑我们的懦弱,抢走我们的财产和荫户,甚至妄想将我们便成任人践踏的奴隶。党项拓跋氏已经得寸进尺,依仗着朝廷的支持,纠集了五万乌合之众,正在攻打灵州。现在,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吾辈军士的地位和荣誉,并非朝廷所赐,乃皆自家凭本事、鲜血和性命在沙场上赢来的。拓跋氏敢来挑衅,我们就要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毁灭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陈德每说一句都会停顿,有一百名从龙牙军中选拔出来的声调高昂之士大声地重复他的话,以保证三万余在场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退让了,敌人会嘲笑我们的懦弱,抢走我们的财产和荫户,”周筠正是校阅台上这百名传令官之一,三万袍泽瞩目,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节度使的化身,鼓起全身地力气大声地呼喊,比陈德本人还要激动。底下的军士也被陈德和这百名军士的情绪所感染,不少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继而在嘴上喃喃念念出声,“吾辈军士的地位和荣誉,并非朝廷所赐,乃皆自家凭本事、鲜血和性命在沙场上赢来的。”直到最后,三万余军士几乎齐声高呼“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毁灭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被喊了一遍又一遍。惊得校场周围鸟雀纷纷扑棱棱飞到高空,一边飞,一边发出嘎嘎地叫声。
陈德满意地看着已经被鼓动起来的军士,忽然,不知是哪个知晓内情的校尉变了口号,高声叫道:“主公做天子!”“陈节度做天子!”带动了一大片军士也跟着齐齐高呼,拥立陈德之事,连同称帝誓约都只在校尉以上军官中讨论,眼下这校尉居然在心绪激动之下高声喊了出来,其余的校尉纷纷同声相应,这股风声早在军士中流传许久,如今在这个场合居然一下子激发出来,令陈德及各军指挥使都有些措手不及。
“陈节度做皇帝!”从江淮北上追随龙牙军刀盾营校尉晋咎抽出了腰间横刀,高声的呐喊,他手下悍卒大都是跟随陈德百战余生的,同时呼喝起来,“陈节度做皇帝!”校尉们,百夫长们,军士们,没有谁策动指使,只凭着本能,发出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喊声,声势之大,就连战阵中的战马也禁受不住,纵声长嘶,混合着刀剑和盾牌相碰的铿锵声,将天上呼啸来去凛冽西风也似要被压倒下去,整个凉州城都听得清清楚楚,“主公做皇帝!”“节度使做皇帝!”
不久前才拥立的陈德将领们,萧九、林宏、李冉、朱导、柏盛等将领都抽出腰间宝刀,与军士一齐高呼“主公做皇帝!”“主公万岁!”自古以来兵骄逐帅,今日之势,假若军中出现背叛陈德的反贼,只怕等不到次日,便会被鼓噪的军士乱刃分尸,首级呈到陈德那里以示忠诚。
陈德向校场内的军士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方才稍稍止息,他缓缓地看着校场中激动的军士,心潮澎湃,在朝廷眼中桀骜不驯的安西军,三万余血性汉子甘愿以性命相托,这是何等的荣耀。
“军心所向,”陈德顿了一顿,偌大校场里都是一片静默,好一会儿,百名传令官这才反应过来,一起高声全力喊道“军心所向!”
“便是吾之所归!”这句话让所有的军士都陷入了极大地亢奋,又有人鼓噪起来,“皇帝万岁!”,“皇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校阅台卷上高空一般。
陈德皱了皱眉头,再次伸出双手,沉声道:“同甘苦,共富贵,则战无不胜!”他本人声调虽然不高,但百名传令官一起高喊,声势也是不小,最后,“战无不胜!”的呼号压倒了“皇帝万岁!”三万军士一起高呼着“同甘苦”“共富贵”“战无不胜!”“战无不胜!”感情也从激动变为了喜悦。
各军整队向着灵州进发。陈德目送所有军士踏上征程之后,方才走下校阅台,翻身跃上那匹日常骑乘的白马,带着传令官去追赶行走在大军中间的龙牙军。一路上,军士们看见陈德的白马和将旗都高声的欢呼,原本困苦不堪地长途行军恍如一场游猎。
灵州在凉州之东,今日晴空万里,安西军进军的方向正冲着那一轮红日,“吾主公才是真龙天子!”不少军士都面带着喜色,以为此乃拥立主公为天子的祥瑞,军士们总是找得到许多理由相信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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