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燕国王宫里醒转,慕容恪才知道兰非晚并没有活下来。
她被石闵杀死在悬崖边,落入深渊,尸骨无存。
他没有哭泣没有发疯,可能是太习惯这种滋味了,只抬头平静问了身边人一句:“为什么?”
不是说分开走吗?为什么会是一条被石闵追上的死路?
不是说好等他回燕国娶她吗?为什么失约?
不是说好陪他在无边苦海里熬出头,看他攻破邺城,在城中心靠北的地方建一座合她心意的府邸给她享福、不是说好会一起生几个孩子,教他们做事包容他们闯祸由他们撒娇来讨好爹娘么?不是说好了很多很多事,为什么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告诉自己是个噩梦,睡醒就好了。于是问完那句“为什么”,倒头又睡。如此循环往复十几次,每一次都一无所有地睡去,又一无所有地起来。
“够了!”慕容翰终于看不下去,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过会接她回来的。我失约了。”
慕容恪愣愣摇头。从来失约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答应了她那么多事,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一切理想一切幻想一切未来,到最后一样也兑现不了,生生在悬崖边烧成灰。
她跟自己过得这样苦,但凡抱怨一句、怨恨一句,他觉得自己都不至如此难以置信。不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好的人,不信自己会被那么好的人喜欢,更不信那么好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往后的封号府邸金银珠宝,他得了建了有了又要跟谁相赠跟谁分享跟谁把酒言欢花前月下相守一生?慕容恪挣扎上:“能把她……带回家吗?”
得到的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不许。石虎大军围城,他们不可能在这时候去找一具对大局毫无作用的尸身。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和煦的春风钻筋斗骨,簌簌吹彻他满身的绝望。
慕容恪觉得自己该跟她一道死在那个冬末。十死无生闯一趟虎穴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她吗?可到头来却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心想自己真是个笑话,世上不会再有比自己更无能的男人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死也要让她留在辽东。虽然那样自己多半没有命活着回来,可至少她活着。他想喜欢的姑娘长命百岁,如果做不到,怎么样也要活得比自己久。
“玄恭,这不是你的错……”高夫人小心翼翼的,一直不太敢跟他说话。虽然从头到尾他都对此异常平静,没哭过一次没质问过一声更没责怪过任何一个人,但她觉得,他这样子更叫人担忧。在此之前,她已经见过人是怎么在长时间蛰伏之下疯掉的。独自深入某地,没有援军,没有亲朋,不知何时回家、能不能回家、回去时家还在不在。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敌人、都不能相信。偶尔在敌营遇到几个真心相交之人,或许是世上为数不多几个愿意真心待他们的人,到头来也要被他们亲手杀死。“要不,要不你去陪陪世子殿下吧,他刚从宇部得胜归来,还要校对封赏名册,这会正忙着……”过去她遇见那个快疯掉的人,对方说,把自己最后的理智和良知寄放在她这里。那玄恭呢?又有谁能为他守住最后的理智?悠悠苍天何薄,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要经受这样焚身的苦难。
慕容恪很冷静,点头说嗯:“我知道。我没事。你不用害怕。我也不用去找二哥。”嘴角扯了个无力的弧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羯赵追兵,穷途末路之下,她该多么害怕多么无助多么绝望,自己居然以为她终于脱险而放心昏睡过去。她如何不是被自己害死的??
兰非晚死了,羯赵大军并没有撤围,反而步步紧逼。即使粮草不济,后方空虚,也打定主意要与燕国鱼死网破。
他们不能坐守都城被围。只是情况越凶险,慕容皝便越胸有成竹,毕竟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从十年前、十五年前、甚至二十年前,他就像一头躲在暗处野心勃勃的阴险饿狼,舔着尖牙,等待面前的庞然大物倒下。在这个过程中,要付出多少代价死伤多少无辜白骨又堆得多高,通通无所谓。北疆、中原、江左、天下,他要一切,不计得失。
这回他在一众老将里选了年纪最小出身最低的慕容恪。他难得对人表现出那么大的信任。慕容恪披挂上阵前,他亲自去城门口相送,握着儿子的手:“不要忘记是谁杀掉世子妃的。”
慕容恪说会记得。一战以两千破十万,斩首三万余。追击时遇石闵率军来救,他着魔般看着石闵的眼睛。他知道他眼里有兰非晚最后的样子,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双冰冷肃杀的狼眼中只有一片虚无的黑。
他找不到她了。
慕容俊经常来找他。两人偷偷给整个段家堆了一座无名碑。接着,第一次陪二哥在忌日跪拜段王后时,他二哥转头跟他说:
“我知我对不起你。你不必否认,我认为的事向来是对的。”他顿了顿,“但你能陪我一道留在这里吗?当年母后用……逼你发毒誓,要你始终不背弃我。如今我就站在大燕庙堂,哪也不去,你能为了我……振作一些吗?”
“我……”
话未出口,慕容俊又打断:“你知道,我对你从不讲道理,也不想讲。你还有我,有你娘,有……慕容翰,我们也是你的家人。她也希望你能和你的家人好好的。”
“……”
慕容恪想起最后见段王后时,她眼里通红的不甘,还有碾碎全部自尊的哀求。在她泣血的一声声中,他想,她是个好人,二哥也是好人,自己身边还有些很好很好的人。
他只是不甘心,为什么她不在了,为什么偏偏只是她不在了。如果她能活着,如果自己再厉害一点,再能多护她一些……总之,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要变得和段家那些死掉的人一样,往后自己只能对着一捧冰冷的黄土去怀念她的一颦一笑。偶尔有鸟飞来筑巢,她再也不会眉飞色舞对自己笑道:“你看见了吗?鸟飞来是吉兆,咱们真的要飞上枝头啦!”
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玄恭,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慕容俊在他面前做了十几年弟弟,终于也能搭一回他的肩膀,好言宽慰,“我不会劝你忘记,有些事到死那天也忘不了。但二哥愿意陪你一起往前走。”
他眼中晶莹,喉头哽咽,把脸埋进慕容俊的脖颈,像过去无数次埋入兰非晚颈间一般。春风吹拂,世上再无她身上那股清冽至纯的雪松香。
他依旧没有哭。
*
慕容俊与慕容皝的拉锯渐渐拉开序幕。
慕容俊需要盟友,是朝堂的人,越多越好,势力越大越好。而在慕容皝手下,权势如日中天的尽是汉官。
要尽快融入汉人之中,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盟,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条路,不造反、不犯上作乱,就剩下联姻。
他不久前已娶了可足浑家的女儿为正妻。且鲜卑与汉从不联姻,纵使成婚,也绝不为正妻,这是双方恪守各自血脉,无需言明的潜规则。
但他要打破这个规则。为未来、为把龙椅上的仇人尽快踩在脚底、为过去所有死去活来的灵魂与尸骸。王权之间,不能心慈手软,最合适的人就要安排到最合适的地方。否则,就是在对敌人仁慈,置世子一党的所有人安危于不顾。
他不能再输了,所有人都没有退路了。一支锋利的毒箭,离开弓弦,在无边长夜呼啸飞驰,浩浩向前永不回头。花谢花开又一年春天,他找到了慕容恪。
对他的要求,慕容恪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胡汉之别如天堑,纵使是燕王的儿子,战功赫赫,也不会哪个世家大族愿意把女儿下嫁给他。
他很理解。自己又不是多好的人,又是来自朔漠幽猎之乡的胡族。当不了任何人的如意郎君。对未来那位夫人更是一种残忍。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浮现短短一瞬,又很快被抛却。
无他。晚晚不喜欢他自怨自艾。她说过,她看上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他不能说她喜欢的东西不好。如果真的不好,他可以改。
往后那段时日,慕容恪除开政事军务,把所有时间全耗在汉臣们身上。谁喜欢喝什么酒,谁喜欢什么样的诗,所谓的清谈玄学流觞曲水……梦里尽是这些东西。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沉默寡言之人,竟然也会在酒桌上把酒言欢,与每个遇见的人称兄道弟。他依旧不大会喝酒,胃里灼烧般疼痛,回去后一吐便是一宿。
后来,他摸索出一个快速醒酒的好办法。刚烧开的热水接着冰水,一杯杯交替往下灌。
能喝得更多,意味与汉臣们说上话的途径也更多。梅花怒放的时候,他骑马行于一片白雪皑皑中。慕容翰恰从城外打马而来。他叫住他,跟他说:
“我要成亲了。”朔风雪重,慕容恪眼中很浅的金色沾了霜色,里面只有无尽死寂的虚无。“北平阳氏的女儿。她很好。是很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