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弋恍惚间看见夏挽情站在他面前，正伸出纤纤玉手，将一枝开了两朵红梅的枝子递给他，随后娇笑着转过身。 “十一，给我戴上。” 他闻到夏挽情一头墨染的青丝上好闻的桂花头油的味道，香而不浓，若有似无的撩拨着他的心弦，抬手将红梅枝簪入她发间，顺着头发的视线往下，看见她雪白的脖颈后有一颗小小的痣。 美人转过身来，摸了摸发间的枝子，眉眼低垂，朱唇微抿。 “好看吗？” 陆拾弋浑身酥麻，魂都被慑住几分。 “好看。” 怎料美人再抬头，原本明眸皓齿的脸上已经挂满泪水，夏挽情双眸含情，眼中充满责备与怨恨。 “那你怎么还不回来？” —————————————————————— “掌柜！” 陆拾弋在睡梦中呓语出声，随即睁开了双眼。他看着头顶的帘帐，方知刚才的一切只是梦中景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又加重了几分思念之情。 他艰难的支起身子，后背和手臂只要稍一用力就会传来痛感，他环视四周，发现这里虽锦屏华案，富丽堂皇，却十分陌生，便掀开被褥，准备下床查看。 门口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赶紧进来。 “四殿下醒了，可千万躺着别动弹，奴才这就去请御医过去。” 陆拾弋心生疑惑，只得又坐回去，看着面前一身太监打扮的人走出去，他明白过来。 自己在皇宫里。 那皇上…… 薛御医提着箱子进来，给陆拾弋把脉，又检查了伤口，正在一旁准备铺纸写新的药方，皇帝李律下朝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走了进来。 “皇上驾到。” “参见皇上。” 陆拾弋穿好鞋，跪在床下。 “诶呀你怎么起来了？快起来快起来。” 小太监扶起陆拾弋在床边坐下，李律一挥手，薛御医赶紧带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陆拾弋捂着胸口不说话，李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他，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许久，他才开口。 “烛儿，你可曾怨恨朕？” 陆拾弋摇头，双手撑在床沿不发一语。 李律见陆拾弋表情冷淡，满腔思念突然梗在胸口，他有些泪目，只得手指轻敲膝盖，好像是在对陆拾弋说话，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无妨，回来了就好，朕以后会将亏欠你的，加百倍千倍补偿给你，这第一件，就是恢复你四皇子的身份，朕已经想好，封你为荣亲王，赐……” “父亲，”陆拾弋突然打断皇帝，“儿……不想做回四皇子。” 李律心中震动，竟生出一丝慌张。 “烛儿这是不愿意原谅朕了？” 陆拾弋又复起身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 “儿这些年流落在外，全靠夏府老爷赏识，在其府上谋生任职，幸得佳人相伴，流年得以欢度。如今她父亲已逝，她虽是商贾之女，却有济世胸怀，是儿此生唯一的良伴，儿已许诺娶她为妻，万不可反悔。 儿知皇室娶亲，必得是高官贵族，门楣之亲，儿愿放弃皇子之位，只求兑现佳人承诺。 望父亲成全。” 李律见陆拾弋如此说辞，倒是松了一口气伸手扶陆拾弋起身坐好。 “这有何冲突，朕赐那女子父亲官职就是，你要娶她，容易得很。” 陆拾弋心中震动，不免动了心气，突然咳嗽起来。 “为儿破例，怕是不妥。” “你将她说得如此好，那又怎能让区区一个官商世阶的偏见将这样的女子困住，这是你向朕提的第一个要求，朕必定答应。” “儿没有……” 李律站起身，心清抒怀不少。 “好了，朕金口已开，你的册封之礼和她父亲的册封就同时进行，等你伤好了，再商议封王和娶亲仪式，你好好养着，朕先走了。” 说完，李律又转过身来，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不愧是朕的儿子，痴情种，痴情种啊哈哈哈哈哈。” 元升二十四年春，久旱的长安都城里出了三件大事。 一来，四皇子李君安边戍任职期满，迎回长安，皇帝李律以皇榜皇令昭告天下，封李君安为荣亲王，置荣亲王府，护卫军若干。 二来，长安夏氏一家此次开仓放粮
，在赈灾济贫中了大功，皇帝感念其女夏挽情品性俱佳，其父必是教养有方，特追封已故的夏氏家主夏严“光禄诸司员外郎”称号。 这第三件嘛，就是从夏府里传出来的。 夏挽情这天还在家里歇着，翘着脚，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看，听见门口马车的声音，支起身子往外瞧。 但见门房小厮带着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身后跟着一众官兵进了府，夏挽情喊来王夫人、苏檀儿和红红等人，跪下听宣。 曹公公见夏挽情面容出挑，气质也掐尖，不禁浅笑一声，拿起第一个圣旨展开念来。 “门下，天下之本，长安夏氏教女有方，为此次旱灾出资捐粮，其品行优冠古今，德才兼备，朕今追封夏严为光禄诸司员外郎，享正七品俸禄，钦此。” 王夫人喜出望外，忙不迭接下。 “诶，夫人别急着高兴，真正高兴的还在后头呢。”曹公公又拿起另一封圣旨，余光扫过面带疑惑的夏挽情，清了清嗓子。 “天祥瑞照，鸿熹云集，夏氏员外郎长女夏挽情钟灵毓秀，人品样貌绝佳，今及芳年待字闺中，今下旨赐婚与荣亲王，授正一品诰命夫人，为荣亲王妃，赐尔宝册，望的人夫妻同心，勿负圣意，钦哉！” “啊？” 夏挽情惊愕万分，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 “公公确定这第二封圣旨是给我的？” “大胆！竟敢质疑皇上身边的曹公公！” “无妨，无妨，”曹公公摆摆手，“小娘子这婚事来得突然，一时惊愕也是人之常情。若小娘子不信，可接过圣旨一阅。” 夏挽情躬身接过圣旨，展开来一字字细看，看到荣亲王妃四个字时犹如晴天霹雳，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王夫人不敢怠慢，伸手扶起夏挽情谢恩，让苏檀儿递给曹公公一把碎金子，千恩万谢的送他出去。 扶曹公公坐上马车的一位公公转过身来朝王夫人一鞠躬，面无表情的说道：“皇宫里近日就会派人来带夫人打理夏老爷追封之事，然后就是接夏小娘子入宫，会有教习嬷嬷专门带小娘子学习宫礼宫规，量体制衣。 等皇上与司天台择下吉期，迎小娘子入府，其中诸事皆会有人来带夏府上下，夫人不用过于担心。” “谢公公，公公慢走。” 王夫人送走曹公公，赶紧回来看夏挽情的情况。 结果她跟没事儿人似的，被苏檀儿几人围坐在其中，悠闲地喝着茶。 “女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夏挽情茶盅一放，面无表情。 “说什么，嫁给王爷不是很好吗？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一个破产商人家的商户之女，能阴差阳错的因为这次赈灾被皇帝抬了身份，嫁给什么劳什子荣亲王，这下我夏氏商铺东山再起有望了。” 苏檀儿一脸担忧，扯着手绢在指尖绕来绕去。 “这个荣亲王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但没人见过样貌，也不知道品行如何，妹妹要是嫁过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一旁的长云抓抓脑袋：“没听说过皇上还有个在边关待着的儿子啊，不是小时候失踪了吗？” 王夫人赶紧走过来捂住她的嘴：“别乱说，仔细你的脑袋。皇上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妄议的。” “好了，”夏挽情垂下眉眼，晃动着杯子里的茶叶，“管他是谁，我反正是想好了，嫁进去好好赚钱，咱们还过回从前的好日子，这样就够了。” 苏檀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陆郎君……” “不认识，没听过。” “妹妹……” “今天吃什么？有鸡蛋吗？” 夏挽情刚走出去两步，两颗豆大的雨点子突然滴落在她脸上，她伸出手来擦拭，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上的水滴，接着鼻息间闻到一股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接二连三的雨点子落在夏挽情头上、肩上，她抬起头，终于感受到冰凉的雨水沁入了肌肤，润养她已经干涸开裂的灵魂。 “下雨了！是下雨了吗？” 众人听见雨水打在地砖上的声音，纷纷跑到院子里来，苏檀儿抱住夏挽情不住的蹦跶，王夫人赶紧命人将府上的锅碗瓢盆都找出来，接雨水。 土不喜久旱，雨不厌青苔。 城里城外的人被这场大雨浇灌，纷纷走出家门，报以最热烈的呼喊声，以双臂，以面庞，以满是茧痕的光脚丫子，迎接这场期盼已久的降雨。 夏挽情好像有了幻觉，她看到泥土里冒出了新芽，一点点往上疯长，远处的田地里有了青意，城外席地而居的人们卷起草席
，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切都快要回到正轨了吧？她也要嫁入王府，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没有陆拾弋，她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她知道，她的灵魂曾跳出身体，在空中翻转了几圈，虽然最后又落回这具躯体。 她知道她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