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的逐渐回暖其实对流民来说是非常友好的,虽然绝大部分不抗冻的人在根本走不到这场长途迁徙的终点,但剩余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能熬多久,而温暖的阳光可以让他们节省更多的力气,便又多给了他们一分希望。
扮作一名随从的林海在护卫的提心吊胆中来到了召阳北部的流民聚居点。
当清晨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的时候,天空中的云就逐渐变得朦胧了起来,随着阳光的热量逐渐传导到这块大地上的每一个物质之上时,醒过来的流民便又感慨自己熬过了一天。
当然,没有醒过来人是没有资格感慨生命的。
得益于石珍儿在收纳流民预算上的异常宽松,当然这一点并不只是石珍儿的恻隐之心发作,还因为用来行贿的玻璃珠成本实在是低的可怜,工作组的人实实在在的喂饱了在这里维持秩序的陈朝士兵,因此吃过早饭的陈朝士兵打着饱嗝挨个的把每个窝棚里的人清理出来。
他们是在确定这个窝棚里的人是否还活着,如果死了,那么领头的士兵大手一挥,就会跟上来几个流民把死掉的那个扔出聚居点,一般来说是埋掉了,据说这么做是为了减少发生瘟疫的可能。
这就是陈朝朝廷在这个自家百姓的聚居点里所展现的全部治理行为了。
柳三娃抱着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一捆干柴,一瘸一拐的试图返回聚居点。聚居点四周光秃秃的矮山告诉他这里基本上已经找不到任何能烧的东西,一拨又一拨如同海浪一般看不到尽头的流民在过去的那个冬天砍光了聚居点附近所有能烧的东西,这里面一度包含了他们自己。
这些干柴不是用来烧的,他很清楚的知道营地外侧有来自清河县的人在接收难民,据说是送到清河县做工,至于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清河县在哪里,他一点都不关心,只要那里的官老爷还需要人做工,他柳三娃,柳家最后一个男丁,一定能活下来。
柳三娃学过一些算数,他发现清河县的人每天接走的人数是固定的,而且严格按照了先来后到的原则接人,也就是说,轮到他还需要三天,他想在这三天内加固一下自己的窝棚,那个窝棚漏风漏雨就不说了,但上一任主人在冬天味蕾保暖,在窝棚的顶部加了太多的泥土和青苔了,导致支撑整个窝棚的几根棍子眼看要撑不住了,柳三娃思前想后,吃掉了最后小半个发霉的饭团,聚集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找来了比自己小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几根木棍,他想尽人事而已,如果这样也加固不了,在睡梦中被窝棚顶部砸死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有一个明确的计划,就是一旦加固完成,他就在窝棚里饿上三天,一定要坚持到清河县的人把他也带走。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只要被带走的人就会得到一个米团,这个米团就能让他走到下一个地方,他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但他知道没有谁会用一个宝贵的米团来戏耍他,所以,他只需要坚持三天就可以了。
在聚居点里四处溜达的林海看到了这个人,这让他有些意外,毕竟这个人是所有流民中唯一一个还有计划做事的人,其他的要么躺在地上晒太阳想办法节省能量,要么就是能量耗尽直接死掉了。
林海就在不远处观察柳三娃,当然,柳三娃也看到了这个一看就没有挨过饿的年轻人。对于对方为什么看着他,柳三娃毫不关心,在这个年头,任何一个看起来没有挨过饿,身上穿的起衣服,甚至连一个补丁都没有的人,是他柳三娃绝对惹不起的。
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看一看又不少一块肉。柳三娃如此想道,顺带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肚子,好吧,就算真的要少一块肉,自己八成也是交不出来的。
在林海面前的柳三娃其实年龄不大。流民的生活环境异常的艰难,因此很多人会显得比真实年龄要大,所以林海断定这个人最多也就十七八岁,按照陈朝的法律来说刚成年不久。当然,年轻、有一副好身板是他柳三娃能走到这里的最大依仗和原因。
从年龄上看,这个柳三娃应该躲过了上次大战的征兵,而在家里度过了一段比较幸福的时光,至少他曾经胖过,这一点可以从他肚皮上耷拉下来的皮肤看出来,所以柳三娃并不矮,只是无力的四肢,粗糙的黑脸以及完全对四周漠然的眼神,才能看出来他最近经历了些什么。
林海走过去,蹲在窝棚的门口,看着已经完工之后把半个身子露在窝棚外面晒太阳的柳三娃说:“我们聊聊?”
柳三娃并未回应,而是聚集了全身的力量,让自己把身体再往窝棚外挪了半截,这样就有更多的部分晒到阳光,可以让自己再减少一些消耗。
林海从兜里掏出一个包子,凉的,是他今早的早饭,没吃完就揣起来了,对柳三娃说:“你要能聊聊,这个就是你的,包子,今早刚做的,虽然凉了,但是里面有肉。”
听完这句话,林海感觉眼前这个人瞬间就活了,似乎有一股力量从骨髓里迸发出来,然后努力的挤进了柳三娃的声带和右手,他举起右手努力的说了一句话:“先给我吃。”
周边听到这句话正在努力挪动自己想靠近这个看起来有点傻的少年郎的其他流民一下子都没了动静,没人相信林海还能掏出第二个包子来,毕竟在他们看来,花费一个肉包子和人聊天已经是丧心病狂的事情了,想必一会儿家长来了,会狠狠的教训教训这个好奇的少年郎吧。
事实上有可能哪怕林海拿个白面馒头给柳三娃说这是肉包子,柳三娃也不会发现,因为他以极快的速度两口就吃完了整个包子。经过了流民大迁徙的他很清楚的知道,一旦你的食物曝光,你最好立刻吃掉它,否则最轻的后果是你会失去你的食物,最差的结果那就是你也会变成食物。
仍旧在通过吧唧嘴来回忆食物的味道的柳三娃总算回过神来,从地上坐了起来,拱手对林海说道:“谢谢小哥。这算是半年多来我吃到的第一口正经粮食。现在您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我想知道你是哪里人,为什么会成为流民,这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林海道:“你可以慢慢说,如果到了中午还没说完,我可以再分你一个包子,热的,有肉。”
“我叫柳三娃,荆门府长林县毛集村柳家的老三。也是柳家最后一个活人。”说起这些话,柳三娃显得特别的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个他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一般。
“照理说,我家还有十余亩水田,还租种了二十亩坡地,哪怕是灾年也是饿不死的,如果是丰年,甚至能混个肚圆。不过上次大战的时候,朝廷要兵,大哥就去了,再也没回来,我爹年纪大了,干不了太多重活,二姐早早便嫁了人,这便是我挑大梁的时候。”柳三娃抬头看了看天:“不过我一个人也种不了太多地,租的那二十亩坡地便也退了租。原本我爹还托人给我说了房媳妇,要是顺利话,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
柳三娃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挤出一个微笑来补充了一句:“据说是隔壁毛家咀的姑娘,生的虽说不好看,确是腰粗屁股大,很是能生养。我还没见过,我爹说要讲礼数,媒人看过了就行,我要到成亲当晚才能看见。”
后来的故事柳三娃讲得很慢,似乎很不想回忆起,毕竟他已经讲完了生活中仅有的那些幸福,剩下的都是噩梦。
故事很简单,第一次加税的时候,税吏收走了柳家全部的存粮。虽说是按照人头收税,但税吏说谁也没见到柳家大娃的尸首,所以他不见得是死在战场上了,反而是很有可能逃了回来,那么既然人没死,所以人头税也得交。
第二次加税的时候,柳家在卖掉主宅和卖掉水田中选择了主宅,全家去水田边上搭了一个窝棚,是的,只要地还在,总还是有希望的。
可隔壁毛家咀那个姑娘家没那么好运,他们交不出来第二次的加税,毕竟不是谁家都能有一个值钱的老宅子的。
在卖掉田地和卖掉女儿中,他们选择了卖掉女儿。
知道消息的柳三娃不顾一切的往毛家咀赶,可惜他慢了不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