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丁为先生被从车里移出来后座椅上留了一块玻璃碎片,而现在它消失了?”
“事发当时留下的证物照片里包括对驾驶座的留影。”傅舆景打开他那一丝不苟的资料集,把得到的现场照片展示给其他人看,“我很清楚的记得这个椅子上有一个反射光点——虽然不清晰,但的确应当是残留的车窗玻璃碎片之一——按道理只有这一个可能性。”
邵梓走上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感慨:俞英健当真是捡到了宝。不论据理力争的结果如何,这個傅舆景不仅记忆力绝佳,简直是显微镜转的世。
而傅舆景也不吝啬于行动,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还戴着手套在人造皮质的座椅上寻找了一番,确实没见到那照相时以微弱光点的形式呈现在镜头中的玻璃渣。
“我们不能把这种小事当作证据。”孙警官实在是情绪稳定的典范,虽然不赞同对方的看法也轻轻皱起了眉头,却不因为傅舆景资历不足而看轻他的判断,“你要知道,这辆车被搬运的过程中需要吊车进行操作,虽然操作人员会尽量保持内部情况不变,但毕竟伴随着行车和抬举,难免会有一些颠簸。这种小型的物证,很可能就会在过程中被转移了位置。”
傅舆景补充,“其他地上的碎屑分部并没有大的变化,就意味着运输途中没有出现倾斜现象的失误。”
“座椅不完全平整,抬升时也会有波动。你要考虑,运输过程中难免会有小的颠簸。”
就连傅舆景到这里也无话可说,毕竟孙警官的说法不无道理,态度也足以让人理解。一个甚至只能靠反光来辨别存在的物证,它的消失有太多“误触”的可能性。
而且在立场上,如果就这么认定有人在事发后进过存放物证的仓,动了里面的车辆证物,就意味着直接指出交警大队中有人失责——孙警官虽然非常配合调查,但不会因为更大概率下只是平常现象的疑点随意去怀疑自己人,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因为这可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带过去的指正。
“其实我刚才也有同样的疑惑。”
邵梓突然发声,引导几人过来看车前部残存的油渍,“我们知道,丁为确实在凌晨时吃过一份外卖,这种油汪汪的打包盒容易漏油,中途可能不小心把外卖袋油水撒到了车身上。但他没有擦干净:这也很正常,在夜色下不那么容易看到油污的光泽,丁为忙着开车也不一定有时间处理。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油渍上有人草率擦拭过的痕迹。”
孙警官上前观察确认,他也无法否认这样过多的疑点,但还是回头,“也可能是救援人员挤在附近,寻找支撑点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拖车工作的时候也可能产生摩擦。”
这种说法也存在可能性,但和刚才不同,他还是有动摇。
邵梓心想,随后摇头,“车祸发生时围上来的群众不多。为了防止严重损坏的车辆再出问题,他们先把丁为带出来然后一起远离了这辆车。救护车也是在车外把丁为接走的。至于拖车,我觉得不至于。首先车前侧边不是设备会碰到的地方,其次从面积上来看,这更像是小型柔软物体留下的擦痕——比如,带着手套的人手。”
场面静了一静。
事已至此,孙警官的决断也很迅速,“我去调监控。”
他是走了,刚才半蹲在地上检查车前的傅舆景则站起身来,目光顺着车辆外侧一直看到车内。
“如果我所说的疑点也算成立,那么就是有人曾经经过驾驶位的前端,然后在上车时碰到了座椅。车内的着力点有限,这个人甚至有可能是为了在这里做些什么而主动扫除了座椅上的杂物。无论是谁做了这种事,他都不可能希望自己的行为被发现,所以才戴上了手套,也会尽量避免一些会造成痕迹的无意义操作。”
邵梓接过了他的话茬,“……但假设确实有人在座椅上操作,清走了车内残留的某些线索,如果你们俞队和他请来的人都没有发现残存,那也没辙。”
所以,还真是只能指望在查监控这一步上得到切实有效的结论。
仅仅过了二十分钟,俞英健请来的专业人士就抵达了现场。
邵梓粗略判断了一下,这个人的年龄在四五十岁,面容憨厚,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皮肤在这个年龄段却不算粗糙,大概是家底丰厚、经常在艳阳天下出行的旅者。
“这人是个退役赛车手。”俞英健走到旁边悄悄给他透底,“年轻时候很励志,从修理工开始自己装车自己组队,虽然差不多有二十来年但一直还在行当里留神,用年轻时赚的钱投资了一家车企,吃喝不愁,时不时还开长途越野到犄角旮旯的地方旅游。人特‘身先士卒’,子女家里车坏了都上赶着去瞧,跟关照自家大孙子似的。人老了也多了顾虑,他找过我家老爷子请平安符,老爷子心情不好没给,我就给他了串流珠,算是心理安慰。”
邵梓的视线于是停留在这位专业人士的手腕上,看到那一串相当眼熟的流珠,眉毛不由得一抽——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无意间翻开俞英健的柜子,发现整一抽屉全都是这种完全一致的珠子时,有端猜测这位室友家大概是在摆小摊所以需要培养城管时匪夷所思的怪异感。
当然,俞英健多少有点天赋,自然也没当成什么城管。
“这车没什么异常。”专业人士折腾半晌得出了结论,“方向柱十字轴有些磨损,间隙比较大,开起来容易跑偏、手感不会很好,但不影响正常驾驶。这是辆老车,但制动的地方没有问题,也不存在什么操纵驾驶的电动制动设备。老弟,你的想法还是太有想象力,现在智能驾驶的电车都不敢也不能弄什么远程控制,何况油车?”
俞英健耸了耸肩,“我们总得把犯罪分子的能力想的越高越好不是?”
“这话说的,再怎么说车也是车,大家这么做、那么搞都是要有标准的。”
这条路被堵死他们早有预料。毕竟当时的情况是袁耀撞上了丁为的副驾驶,而不是反过来。
邵梓企图设想当时的情况:夜晚只有暗淡车灯照亮的路面上,红灯停,绿灯行,丁为先开了过去……
他在红绿灯的路口停下车……不对,他的车辆最后所处的位置距离停止线已经超出了一部分。也就是说,在这个前提下,丁为实际上应当是在过了绿灯以后,刚好和从未减速直接闯了红灯的袁耀相撞。
丁为在两边异常的共同促使下遭遇车祸,然后在小概率下死亡——他本不该遭遇如此的命运。
无论这是谁的计划,都不应当是计划中的结果……
所以,如果丁为活了下来,情况会是如何?
此时,俞英健还在和人交流,带着专业人士来到了袁耀的车前,也讲出了刚才他观察袁耀的车时发现,却苦于不太熟悉技术细节时的疑惑,“我知道现在智能驾驶做的不错,利用微波雷达技术在几十米内见到障碍物能自动刹停。但有一个问题,这辆车直接冲上了刚才那辆车的侧面,按理说是司机醉驾中的人为失误,却没有任何刹停的情况,系统似乎也没有提供相关的预警报告。我刚才查了一下,甚至连事故报告都没有,这一点很奇怪。”
“虽然优化了好几年,但各家车企的系统有区别,也有小概率事件预警不成功。不过有关事故报告,这确实有点奇怪,按理不可能没有,这毕竟是最基础的内容。但程序的事我就不明白了,也许要找他们的技术人员?”
“不打紧,我们也有自己技术人员。”俞英健扭头看向邵梓,“你徒弟会这个吧?我去找她看看。”
听到这儿,邵梓忽然一愣,倏忽抬起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孙警官也走了回来。
“监控录像的内容显示,这几天没有人靠近过仓的这个位置。”
傅舆景皱起眉头,“我还是觉得很可疑。”
交错闪烁的红绿灯,消失的车辆事故报告,以及远在十几米以外唯一的摄像头。
他们同时存在着看似微不足道的疑点。
再加上最初也是最令人疑惑的前提条件:
丁为的车辆曾数次与袁耀在道路上相遇,却又仅仅是擦肩而过。
车祸和丁为的丧生或许是多种巧合的结果,但如此频繁的遇见显然不是。而丁为的任务,也并非跟在袁耀的屁股后头。
“也许是有人篡改了监控录像,也对车辆做了手脚。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信息在于……既然需要做完这些,大概率不是内部人员。”邵梓忽然开口,语气发涩,“袁耀和丁为车辆确实被做了手脚,但真正促成事故的不是硬件,而是软件。就算没把陆遥带来,这一点光凭我也能判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