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冷,善和堂的窗户上要上槅子,槅子,是春暖时卸下来的,一直在房里放着。找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拿出来,刷洗干净,换了新的粉连纸。1 旁边扩出来的店铺也装修好了,便一起将槅子装上,上了槅子,窗户、门显得紧实,安适,好像在寒风到来之前多了一层保护,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姜南带着周欣,去东市转转,买完摆件放在善和堂里,挑个吉日便能重新开张了。神差鬼遣的,还挎着一个药匣子出了门。 东市的生意属实单一,常平仓、市署、平淮署分走了一半的地儿,剩下的只有肉行、酒肆、笔行、铁行和卖琵琶胡琴的。姜南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有卖摆件玩的,反倒救了个人。 这人,姜南不算陌生,赁驴人王贵柱。 姜南摆摊时曾在这里租过骡车,王贵柱个头儿不高,不大周正的三角脸,眼睛外凸,乍看有点像成了精的蚂蚱,却是东市里独一份的赁驴人,隔壁马行也是他的。 王贵柱的腰是昨日牵驴子被拉伤的。方才在与人说闲时,开了玩笑那人作势抡起拳头往他身上锤,王贵柱闪身一躲,这一闪,拳头没落到他身上,他却叫了一声:“哎呦。” 然后捂着自己的腰。 旁边人看了,立马就搀着去找街边摆摊的巫医郎中,那巫医摊位只一桌两凳,旁边竖着个幌子,上写‘妙手回春,包治百病’。 唐朝太医署设立医科、针科、按摩科和咒禁科四个学习科目,前三种容易理解,咒禁科顾名思义,应该是和哈利波特就读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类似,又称祝由科。 这巫医郎中便与咒禁科有异曲同工之妙,学习内容来自佛道两门,‘除邪魅之为厉者’,治疗只要为禁食荤腥、沐浴斋戒,按存思、禹步、营目、掌决、手印五种方法进行。2 姜南抱臂看热闹,已然忘记来东市的目的,周欣亦然。 这巫医掀起朝自己那边桌案底下的布,拿出一个香炉,焚香祷告,然后直挺挺地倒在草垫上,气息奄奄昏过去,过了好一会,才喘息着醒来。 他闭着眼睛,转动十根手指,缓缓说道:“刚才神灵带我去查看生死簿,我看到最近咱们这有几人会死去,其中就有王贵柱。” 王贵柱大惊失色:“权巫医可有挽救之法,多少钱财也使得。” 于是权巫医又闭上了眼,身体剧烈颤抖,在纸上急速写了几行字,姜南在旁边看着,像是上古时期的大篆箍,但却一个字都不认识。 之后,权巫医睁开眼睛,将通牒用火焚烧了,然后对王贵柱说:“放心吧,阎王已经收到通牒了”。 王贵柱感激不尽,执意要把一匹马崽子送给权巫医当谢礼。权巫医却说:“神灵说只能要母马,不能要小马驹。”3 姜南嗤笑出声,这腰伤也没见好,就这么一顿咋呼,还挑上谢礼了。 姜南看着王贵柱扶着腰,咬着牙往回走。自己便走进巫医摊旁边的菜蔬店,打探这个叫权仁的巫医。 “别看支个摊子,他还帮着寻找发掘地下的宝藏,所以收获丰厚,都快成了这地儿的巨富了。”菜蔬店娘子一句话掀了邻居的底子。 “看着这个巫医还挺玄乎的,这病治好了没有啊?”姜南把话题引回来。 “可不是?自从前几年瞧见生死簿上有十几口人会死,其中就有程夫子。因着程夫子相求,权巫医写了通牒给阎王,后来果真连续死了十几个人,只有程夫子得以幸免。权巫医靠着这桩买卖,赚了个彻底。” “可我看着这腰上没好啊。” “权巫医是不会框人的!”菜蔬店娘子嗤笑,看来是个拥趸者。 姜南买了些菜蔬出来,王贵柱已经不在。只有权巫医还坐在桌子边,喝着茶晃晃悠悠,看着遮雨棚膘肥体壮的马。 姜南很好奇巫医疗效,去了赁驴人处,王贵柱还是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撑着桌子,咬着牙吸气。 姜南试探性问道:“没好吗?” 王贵柱转过头,“没好利索?” 姜南道:“要不儿给你治治?” 王贵柱一愣,他看了看姜南,又看了看姜南身边挎着药匣子的周欣。 这小娘子不是晋昌坊医馆里治伤寒、摆摊捣鼓熏香的吗?疑惑道:“小娘子这种外伤也会治?” 姜南点点头:“儿会一些。” 姜南又看向王贵柱:“看郎君方才在巫医那边已经医治过,眼下看着似乎没好全,儿之前不是在这租赁过骡子车嘛,也得郎君帮过。” 王贵柱想起来确有这么一会说,端午前这小娘子来租了骡车,那会子驴车当真没有了。正好还剩两辆骡车,
骡子没有驴子那么容易租出去,就便宜租给了小娘子。 王贵柱没在意转了下身子,腰上疼痛又加深几分,没多想:“那小娘子帮某看看。” 姜南点点头,道:“针灸五十钱,治不好免费。” 王贵柱爽快答应,“行。” 姜南扶着王贵柱的腰查看,微微一笑道:“来,转一转你的腰,如果疼了就停下来。” 王贵柱轻轻扭动。 “抬一下腿,直腿抬高,疼了就停下来。” 再然后,姜南又给王贵柱做了屈颈挺腹试验,“扭伤多久了?” 王贵柱道:“昨日牵驴子拉伤的,方才又扭了一下,又有些疼了。” 姜南点了点头:“舌头看一下。” 诊了脉,姜南从药匣子里拿出针灸包,取出来一根毫针。 王贵柱脸都绿了:“这么长。” “别怕,先不要动。”姜南拿着针,另外一只手抓着王贵柱下巴,针扎了过去。 王贵柱顿时慌了:“小娘子,你拿针扎我脸作甚?这么粗的针!” 姜南没好气道:“这是毫针,最细的针了。” “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姜南拿着毫针以斜向上刺入王贵柱的人中穴,约半寸深度,然后捻转。 王贵柱倒吸一口凉气,动都不敢动。 姜南问:“鼻根处有没有感觉到酸胀?” 王贵柱都慌死了:“有有一点,小娘子怎么还转针呢?” 姜南笑道:“不转怎么扎透呢?” “啊?”王贵柱傻眼了。 中医扎针真不疼,只是看着吓人,这赁驴人也有四十岁了,怎么还怕扎针? 姜南收摄思绪,对王贵柱道:“现在呢?更酸胀了吗?” “对,更难受了”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姜南道:“忍一忍,过一会儿就麻木了。” 稍倾之后,王贵柱道:“麻了麻了,完了,鼻子是不是没有了?” 王贵柱这么一惊一乍,周围聚过来不少人,这会子都看得起劲。 姜南松了手:“别唏嘘了,留针一炷香,现在原地站好,转动你的腰,疼了就停下来朝反方向转。” 旁边一个与王贵柱年纪相仿的郎君问道:“小娘子这医术,是家传还是跟哪位大家学的?” 姜南回道:“家传,也跟着师父学过几年。” “小娘子今儿是出诊来着?”看到姜南放在桌上的药匣子。 “却不为出诊而来,儿本想着来东市淘些玩摆件,逛了好大一圈,却不曾见到卖的。” “玩摆件?那不是要去槐市?” 所谓槐市,原本叫‘会市’,因原先地方长满槐树,所以又被称为槐市。但槐市一开始是个以物易物的地儿,现在倒也可以用钱财买卖,姜南一开始真没想到这处。 “那槐市就在我这马行边上,小娘子一会给某行完针,可以去看看。那里大都是没落的世家子,在倒卖剩下的家底,可得小心着莫要糟了骗。” “王掌柜方才不是在巫医那看过嘛,怎么又让小娘子医治了?莫不是不信权巫医了?” 王贵柱讪笑不说话。闹了个大红脸,来了个挑破离间的。 姜南却大大方方说道:“治病呢,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不是见病治病,见症治症。” “那小娘子这话,是那权巫医没有对症,所以才让你给他治?”那人带着呛人的口气说道。 “治病需要辩证论治,得知道病患的病机是什么?当然,儿不是说巫医不好,其实儿也很佩服巫医,只不过这个世上因为不同才精彩,医学同样如此,儿并没有门户之见。” “像权巫医说的,儿自是也治不好被阎王写到生死簿上的人,若是有那样的人送到儿跟前,束手无策,也会被责怪无用。” “这腰伤,虽是同样的病症,却是不同的病机。毕竟是郎中见到的病患多,有些病症还得去巫医处诊治,反而更得心应手。” 比如庄小娘子的减重,姜南也是用的半吊子巫医之术——或者说是周易,心理暗示呗。 “那小娘子还是觉得这腰伤巫医治不了,还得你出手。”那人越说越尖锐,就抓着这个点不放。 周欣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这不是在给小娘子挖坑吗? “凡医者治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儿只是一介郎中,见不得能救治的病人饱受
苦痛,仅此而已。” 姜南给这些人上了一堂医学课,这些人还听得一愣一愣的,主要是姜南的表现让他们太吃惊。 就摸了脉,看了舌头和腰,就差不多断定病机。 王贵柱一边扭腰一边听得正起劲,现在看到姜南看向他,顿时一懵。 “腰还疼吗?” “啊?”他这才回过神,他都快忘了这茬了:“哎,好多了呀,小娘子你看,我都能转过来了。” 旁边围观的人也都是微微一愣。 方才那位抬杠的也有些惊讶。 姜南回过头,对那个抬杠的道:“疗效就是唯一的论证。” 姜南站了起来,估摸着有一炷香的时间,取下了王贵柱人中穴上的针。 王贵柱取来五十钱给姜南,姜南把毫针装回针灸包里,连同那五十钱都放到药匣子里。 却听身后“嗤”的一声笑,姜南和周欣回头,却是两位年轻郎君,不是崔都尉和袁子衿又是谁呢?